2003年的成都潮湿闷热。东门大桥上的咖啡馆每天都凌晨两点才打烊。成都最浪的时候都在午夜后了,街道上有穿着拖鞋短裤的男女,也有摇晃不倒的醉汉,青石桥的胡同口是张妈的三轮车,昏黄的路灯下微胖的身子捆着围裙在煮臊子面。六七张塑料小凳子陪着两张简易桌板,桌面已经脏的看不见原色,臊子面的味道很棒,三块五,每天深夜,我们关门就去。
“张妈你这筷子买点好的嘛,掰开尽是灰。”
“明天我带两双屋头的筷子给你两个用嘛。你都不晓得筷子涨价咯,啥子都涨价咯。。。”
张妈把锅盖揭开,往热气涌出的雾团里仍了几片青菜,又抓了张面皮包开始抄手。
“你为什么喜欢我?“我一边把青菜叶夹到小男人碗里,一边嬉皮笑脸。
他表情严肃的看着我,然后微笑。
我说:我是个坏女人哦。你要小心点,保护好自己。
他说“你经历那么大的坎坷,还笑的那么灿烂。我就是喜欢这点”。然后把碗里的卤肉臊子拨了一大半到我的碗里。
我牵着他的手回了咖啡馆。路上给他讲东女国,讲我的初恋,他激动的说要买最好的山地车,载我来吃张妈的面。 我说这么近,走路不是更好。
我们窝在卡座里看“春光乍泄”,他去吧台拿可乐,又调了杯鸡尾酒。
我还是习惯的抱个靠垫在怀里,双腿盘在沙发上。右手夹着烟装模作样。
“说说你的小时候。”我抖了抖烟灰,假装是个风尘浓郁的老司机。
“我小的时候很苦。"我说“不行,具体点。”
他说:我家在丽江乡下,高一还没念完就辍学了,跟着舅舅学过一年木匠手艺,在四方街上混了个服务员的工作。
他把鞋脱了,也把腿盘起来,接着说:“那个时候也是夏天,我家破产后我好几天不出门。第二个礼拜,我收拾了两件衣服和舅舅去了玉龙雪山做木工活。现在玉龙雪山上的那座最大的玉龙山庄是我们盖的。那个时候我还小。”
他喝了一大口可乐,我喝了一小口鸡尾酒。他接着说:“春节回家,瞎眼的奶奶摸着我的糙手一直在抹眼泪。大年初三我就去四方街上的咖啡馆找到了一份服务员的工作。”
“那一年是2001年吧?那个时候你发育完全了没有?”我拉他领口的体恤衫,他羞红了脸低着头。
“那时候有没有姑娘喜欢你?或者你喜欢的姑娘?”我很八卦。
他摇头:“那个时候我才十七岁,好多都不懂。”
我说没关系,以后我教你。他红着脸把头埋得更低,手不停的搓着沙发布。
天亮的时候,我们盖着同一张毛巾被,事实证明他没有撒谎。
第二年的夏天,我剪了个刘胡兰的发型,熟练的奔跑在咖啡馆里,从吧台到卡座我们洒满欢乐。快到秋天的时候,我们离开成都回了丽江。那是一段无限美好的日子。直到今天我都难忘的要死。小溪从他家院子穿过,晨曦和落日都在白族风格的小木楼前一览无遗,他背对着我们在小溪边尿尿,我趴在井口捞木瓜,捞西红柿,捞日常生活。那一年我所有的随心所欲,他都照单全收。
第三年的夏天,他去了高飞披萨,正式从自由发挥的咖啡小生加入了西餐这个行业的正规军。每天过的很快活。周末我们去春熙路,每次还装模作样屁颠屁颠的去伊藤买可乐买花生,蹲在红星路的天桥上一边吃一边剥。路过帆摄影的豪华大橱窗,他说:我们结婚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说:“你知道我是东女国长大的壮士,野惯了,东女国你知道吧,今晚上给你普及知识,你们泸沽湖的走婚算什么,所以结婚这种事情最好别找我谈。”
他说“结婚了我也给你自由。”我说:我们都还年轻,日子还长。
那一年我们身边发生了好多事。我去了彭州电信上班。他去了一家五星级的酒店。月薪翻了一倍。买了辆山地车。买了两支V8。他说用一样的手机就能心心相印,我们同甘共乐。
第四年的夏天,我把他带到都江堰的家里见父母。他小心翼翼的不敢说话。膝盖紧挨着坐成九十度,拿筷子的时候手在抖,不敢夹菜。
我妈趁我不注意给他保证:“她要是甩了你,我就和她断绝关系。”我在厨房洗碗听见的。
回了成都他就把工资卡和钱都交给我,一分钱没留。
山地车的后轮上,他装了两个脚踏,说是方便我愉快的站在上面耍酷,我扶着他的肩,他满心欢喜,他的每个晚班都会带着我从锦江宾馆飞到府南新区的路上绕道去青石桥找张妈,臊子面的味道,真的很棒。
第五年的入夏汶川地震。他在塔子山心急火燎的打电话四处找我。我在彭州相亲。见面的时候,余震不断。他说有个外国人约他去北京开西餐厅。工资很高。我乐开了花。
他走时我真的很忙,忙着维护抗争救灾指挥中心的专线,天天在机房里一步也离不开,余震不断,煽泪的新闻又巨多,坚持久了我麻木乏味,包括爱情。
他的信息和电话已经激不起我的兴致。终于熬到地震淡出关注,我辞职背包去了北京,那年是2009年的十月末,刚到北京,就迎来了一场好大的雪。我躲在出租屋里熟悉五道口的地铁和公交线路,他忙着和合伙人筹备新店。
第六年的夏天。在蓝色港湾,我叫了杯不认识的外国液体,他还是喜欢喝可乐。我们看着朝阳湖感叹时间过得好快。
他说“我们还是结婚吧。我看见你身边有个丑男。”他大概说的是我们公司的老付,公司的VI,当时确实走的有点近,可是人家不爱我,只是好奇我身后的酥油茶和藏羚羊,喜欢密宗和雪人。我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女人。
“他不丑。抽风的时候,还会打天马流星拳,能力好强,总签大单。”我开始狡辩。
那天我们没有分开。在我的出租屋,他给我做了意面和罗宋汤,味道很棒。
我喝了很多酒,他抽了很多烟,我们把爱做的满身酸楚,折腾到半夜,东拉西扯聊到五点多,都没有了睡意。他椅着枕头夹着烟搂着我的肩说“我已经习惯了你。我不反对你抽烟喝酒。我们结婚吧” 。这是他烟龄的萌芽期。
我默了许久:算了吧,其实是我对婚姻没有信任。我慢慢的穿好衣服,拉开窗帘。披头散发的取了盒牛奶,窗外的天,正微亮。他从背后抱着我。叹了口气。拖了好长。我看了看手机,六点正。他穿衣关门。我洗澡上班。
第七年的夏天。在三里屯。我们唯一一次以短信的形式约了个会。我们吃的韩国菜,架不住服务员的热情办了会员卡,服务员还说每套情侣餐都是半价哦。真是合他摩羯座的口味。饭后我们去超市买酒,顺便拿了一罐海藻什么胶囊。他说这个治口腔溃疡,还说每顿你必须吃点青菜,不能只吃肉。我表情丰富的钻进了地铁口。
第八年的春节他没有假期,说好大年初七来机场接我。我却在等待区翻到了他空间里和一个卷发妹子的吻照,虽然很快他删了,事后的解释丰富多彩,卷发女也打来电话解释,但是我根本听不进去。大意是因为一起玩游戏,加上春节都留在北京顺便见了个面,又顺便偷了他的QQ号。各种证明各种解释。我全然不相信。甩出永不见面的狠话。
那一年的冬天,他一个人去了哈尔滨。那时还没有微信,他在零下四十度的地方给我发了一张图片。
我火速回了个电话。“你有病吧?眉毛上都是冰渣子”。
他说“我就是想试试是心冷还是天冷。”我挂了电话,那几天公司在融资,大动作,我们这些小虾米真的好忙。我甩他一句:随便你。
回北京后,他说一起喝一杯吧。我说:那就这周末吧。我们约在798他的店里。我看见他打了个耳洞夹着雪茄。我戒掉了烟和酒。像个八婆一样的把瓜子皮嗑了一堆。
他说:女人的话是不能信的是么? 你妈说你甩了我,就和你断绝关系的?”我狠狠的盯着他的眼睛,他压低声音埋下头,说他爱的只有我。
我起身拿包,听见身后他砸了手机。
那年刚刚第九个年头,拖拖拉拉到了年底,我们大吵一架,害怕放不下,都想收回各自的东西,拉黑了对方还想掐死对方。。。。
春天快到的时候听说他恋爱了。女朋友剪了个刘胡兰的发型,和我那年夏天一模一样。
我绝不祝福,我恨死他的付出和我的自以为是。
我回彭州把他的衣服扔个精光,我撕了全部。可都江堰父母的家里还有他的外套,抽屉里睡着早就不用的V8,卡包里的权金城,硬盘里有合影,床底下的几个大箱里还躺着他收藏的几百张打口碟,楼梯口的山地车也满是灰尘。。。。
我不想记得他的模样,怎么抹去?
我一个人去了青石桥,可能是入秋天凉,成都的深夜人很少,雨后有点冷,三轮车的面摊还在,豪华干净了像刚刚置办的一样,多了海鲜臊子、卤肉臊子、肥肠臊子,可是张妈不见了。我要了一碗面使劲的咽青菜,没吃出什么味道,十二块钱。
某一天我会爱上除他之外的另一个人。我想,我会像他爱我一样去爱他。
再想起这些,已经是2017年的11月5日了,没有难过和心痛了,回家洗了个澡披头散发的端着白开站在窗边,外面是满城的雾霾,一大片一大片,而我还光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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