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打捞起的美好
妈妈打电话来说陈奶奶去世的消息时，我正在吃饭，夹菜的手只是在盘中稍一停滞，便又继续吃了起来。毕竟陈奶奶自从生病到现在也有一段时间了。此间断断续续听妈妈说起陈奶奶住院了、病情加重了、被下病危通知书了、抢救过来闹着要回家休养了……所以陈奶奶时日无多这件事情，每个人都提前很久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的离世是遵循自然规律的最终结果，起承转合，生老病死，是不可逆转、无法改变的天道。
但妈妈告诉我说，陈奶奶是跳河淹死的。家人一大早起来找不着人，发动了整个陈家院子的人四处找，找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上午才在距家几十里远的水电站找到的。水电站打捞起溺亡死尸打电话到村上通知去认人才找到的。边听着电话那头妈妈说话，我手里的饭跟着我的心一寸寸冷下去。
陈奶奶是我二姨的婆婆，育有五女一子，唯一的儿子排行第五，就是我二姨夫。最小的女儿老六，前几年因为脑溢血年纪轻轻的就去世了，陈爷爷走得更早一些。她一直跟儿子一家住，女儿们都住得近，经常来看她。
陈奶奶原来姓什么，我并不清楚，或许因为嫁到陈家，便被冠以夫姓，又或她也姓陈，也未可知。她矮小微胖，一头银发总是梳理得一丝不乱，衣服永远干净整洁，围着一块围裙，印象里总是在做事，一刻也不闲着。两眼总是被嘴角带着一起弯弯的笑，露出嘴里雪白的假牙。人是越老越长得矮了，身体也是愈老愈发佝偻，背上像背着一个罗锅，但这罗锅，并不妨碍她忙里忙外，蹬着三轮车去地里干活，去街上赶集，家里做饭、洗衣、喂猪，做起来虽然没有年轻时的手脚那样轻快，但依旧井井有条，直到有一天她病倒了。
陈奶奶从医院被接回家之后，家人明白老人已经时日无多，赶忙通知亲戚朋友。大家纷纷从全国各地赶回来见病榻上的老人家最后一面，有从新疆回来的侄女，陕西回来的孙女，厦门回来的孙子，携家带口，济济一堂，一时间房前屋后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陈奶奶睁着浑浊的眼睛看着满堂儿孙，笑盈盈地说到：你看我们这一大家人多好呀，孙子们这个是老师，那个是医生，都吃的国家饭，都有出息。一屋子的子子孙孙既为这难得的团聚而喜，也为这团聚的缘由而悲，悲喜交加，纷纷悄悄抹起泪来。
是夜，人都散了。唯一的儿子在老母亲身旁照料，说那晚陈奶奶胃口极好，吃了两碗饭。吃罢，陪着说了会儿话，儿子说要伴着老母亲身旁睡觉，陈奶奶不答应，说谁家儿子这么大了，还跟妈一起睡呀，让儿子自个儿回房睡，不用担心她。儿子看老母亲态度坚决加之今天精神状态不错，也就依了老人家，自己回房睡去了。
陈奶奶躺在床上用已经年老失修多年的耳朵判断着屋外的情况。她隐约听见儿子回房关上门，熄了灯，慢慢传出鼾声来，她掐算着时间，估摸着孙子孙媳妇重孙女也都睡着了“就是现在”她对自己说。她要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了，她撑起年迈又病痛的身体，艰难缓慢地起身，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把衣服一件件衣服穿好。不敢开灯，夜晚的光会惊扰到隔壁人的梦。摸索着选一双平日里最好走路的布鞋，梳梳头发，像以往清晨的每一天那样。启程了，出房间，过厨房，穿客厅，蹑手蹑脚地路过孙子的房间，打开侧门的门闩，反身关好。是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的家，是离开就意味着这一辈子结束了的地方。
大地寂静无声，万物沉睡正酣，凌厉的寒风从西伯利亚长驱直下，刚好把这个年迈矮小的老人裹挟着往前，踽踽独行。天高地阔，四下漆黑，老人满头白发在寒风中起舞，不复往日服帖温顺的模样。年老带来的各种疾病在这具年迈的身体里混战，疼痛使她在冬月里冷汗直冒，每走一步都像在被施以酷刑，三魂七魄已失掉了一大半。躯体摧枯拉朽，但意念却固若金汤。
她是一个晨起赶路的行人，没到自己的目的地，就算全身上下痛的受不了了，也只是停下来稍微歇歇，就继续向前走去。全世界都在睡觉，她特意挑的这个时间点。这样她就不用担心像往常一样走在路上会被一路上的人招呼：陈大娘，赶集去呀？同时也规避掉了计划被人发现、被人阻止的风险。十八岁时走的路，八十多岁时用了八十倍的时间才到达。但不管怎样，终究是到了。
岷江自都江堰分流而下，其中有一支，就在此时陈奶奶的脚下。她手脚并用努力地翻过护栏，就像她平时跨上三轮车时那样，不过没有那么顺利罢了。当她终于跨坐在护栏上时，她觉得自己需要歇一歇，她没有力气了，昨天晚饭时吃的两碗米饭，已经被这一路的行走和沿途的寒风蚕食殆尽。
她现在终于有了一些回忆的时间。自从这座桥修好以后，她曾数次从这里经过，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在这里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的呢？她问自己。大概是在住院时发现治疗费太贵的时候吧。又或许是看到儿子女儿在医院为自己忙前忙后，自己躺在床上什么也做不了，感觉自己是个无用之人在拖累大家的时候吧。抑或是当所有亲人，从四面八方赶回来围在自己床边，但却不知道自己具体哪天断气时吧。与其让大家为了我这个老婆子耗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就现在吧。
对，就现在！毫不迟疑的松手……
我听说大象有一种非常奇特的行为，就是可以预感自己的死亡，为了不拖累同伴，会选择悄悄地脱离象群，找一个地方静静的等待死亡。原来有些人类也会。
希望之光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