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经典微型小说。
立正(作者许行)
“你说说,为什么一提jiangjieshi你就立正?是不是……”
我的话还未说完,那个国民党军队的被俘连长,又“叭”一下子来了个立正,因为他听到我提jiangjieshi了。
这可把我气坏了,若不是解放军的纪律管着,早就给他一撇子了。
“你算反动到底啦!”“长官,我也想改,可不知为什么,一说到那个人就禁不住这样做……”
“我看你要为他殉-葬啦!”我狠狠地说。
“不,长官,我要改造思想,我要重新做人哪!”那个俘虏连长很诚恳地说。
“就凭你对jiangjieshi这个迷信的态度,你还能……”
谁知我的话里一提jiangjieshi,他又“叭”一下子来了个立正。
这回我终于忍不住了,一杵子把他打了个趔趄,并且高声说:
“再立正,我就打断你的腿!”
“长官,你打吧!过去我这也是被打出来的,那时我还是个排副,就因为说到那个人没有立正,被团政训处处长知道了,把我弄去好一顿揍,揍完了对我进行单兵训练,他说一句那个人的名字,我就马上来个立正,稍慢一点就挨打。有时他趁我不注意冷不防一提那个人的名字,我没反应过来便又是一顿毒打……从那以后落下来这个毛病,不管在什么时间地点。一说到那个人或一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就立正,弄得像个精神病似的,可却受到嘉奖,说这是对领袖的忠诚……长官,你打吧!你狠狠地打一顿也许能打好呢。长官,你就打吧、打吧!”俘虏连长说着就痛苦地哭了,而且恳切地求我打他。
这可真怪了!可听得出来,他连jiangjieshi三个字都回避提,生怕引起自己的条件反射。不能怀疑他这些话的真诚。
他闹得我也有些傻了,不知该怎么办啦!
1948年我在管理国民党军队俘虏时,竟然遇到了这种事。当时那个俘虏大队里都是国民党军队连以下的军官,本来是想把他们改造、改造好再使用,未曾想会遇到这么个家伙。
“政委,咱们揍他一顿吧!也许能揍过来呢。”我向大队政委请示说。
“不得胡来,咱们还能用国民党军队的办法吗?你以为你揍他,就是揍他一个人吗?!”
吓!好家伙,政委把问题提得这么高。
“那么?”我问。
“你去让军医给他看看。”
当时医护水平有限,自然看不出个究竟来,也没有啥医疗办法。以后集训完了,其他俘虏作了安排,他因这个问题未解决,便被打发回了家。
事隔三十年,“文化大革命”后,我到河北一个县里去参观,意外地在街上遇到他。他坐在一个轮椅上,隔老远他就认出我来。
“教导员,教导员!”他挺有感情地扯着嗓子喊我。
他头发发白,面容憔悴,显得非常苍老,而且两条腿已经坏了。我问他腿怎么坏的,他说因为那毛病没改掉,叫“红卫兵”给打的,若不是有位关在“牛棚”里的医生给说一句话,差一点就要没命啦!
我听了毛骨悚然,生活竟是这 样……打断了他两条腿,当然就没法立正了,这倒是一种彻底的改造办法。于是,我情不自禁地说:
“你这一辈子,算叫jiangjieshi给坑啦!”
天呵!我非常难过地注意到:在我说“jiangjieshi”三个字时,他那坐在轮椅中的上身,仍然向前一挺,作了个立正的姿势。(1987年)
在一千多字的体量里刻画人,更不要说,刻画得饱满立体,性格鲜明了。
这里讲了一个事:国民党被俘连长只要一听到jiangjieshi三个字就立正,不管何时何地何种场合。“立正”这个动作在全文中多次出现,反复描写,掰开揉碎,不厌其烦。
为什么他听到老蒋就立正?
因为不立正,就被揍,一直揍得你怀疑人生,揍得你生不如死,以至于形成条件反射,蒋介石=立正。话说这不就是神经病吗?可事实是如此一来,反而受到嘉奖。滑天下之大稽,他姥姥的!
这说明,国民党对人的摧残到了何种境地?
此人被俘以后,由于“屡教不改”——不是他本意不想改,而是实在改不过来,因此发放回老家——就这点毛病,还能关他一辈子呀?这反而说明,人民当家做主的政府对人是宽容的。总不能打断他的腿吧,腿打断,肯定立正不了了,可是我们不是蒋介石的政府,我们不能这样残忍。
十年文革,残忍的事情出现了,正因为他这个毛病,真被红卫兵打断了腿。“我”发一句感慨:“你这一辈子,算叫jiangjieshi给坑啦!”接着,“他那坐在轮椅中的上身,仍然向前一挺,作了个立正的姿势”。自此文章戛然而止,一个悲剧人物在纸面立体起来。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何况双腿已断,可是,听到jiangjieshi名字,立正依旧。本文对人物性格做了适度夸张,把立正这一细节呈现在读者面前,表达了一个主题:旧时国民党对人性的摧残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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