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懂爱情，只是没学会婚姻
原本是为了倾泻生命中已经装不下的故事，才打开的公众号。可是迟迟没有动笔写一个字，倒分享了最近比较喜欢健身的一些视频。不知道什么原因，或许窗外的天气像极了那天，我甚至以为就是那天，还没有开始动手码字，眼泪已经忍不住盈眶了。17年过去，几乎是我生命一半的长度，在经历过那么多的事之后，那天的情景，甚至她睫毛上的泪珠我都记得分毫不差……
阴沉沉的天气，原本桃花已经开过的季节，甚至我都迫不及待的穿过了裙子，可是一夜之间，老人家口中的“倒春寒”来了，我被冻到心中懊悔万分，怎么就不肯听妈妈的话多带件厚衣服来学校，跟老师请了假，趁着午饭后的时间没那么冷，也赶在下午的午休时间结束后回来上课，我骑了单车一路狂踩往家里奔。进门的时候直嚷嚷：“妈你太厉害了，天气预报都没你准，有没有啥吃的、喝的给我一点……”可家里没有我妈，倒是我那漂亮贤惠的嫂子在，看她手中刚放下电话，听我嚷嚷的时候转身过来的，脸上都是泪水，我那时候的年纪，还不懂爱情，可是知道她和我哥是小学、初中一起读书的同学，并且两家邻村，只隔了一条河，他们的婚姻在我们老家那里是一段佳话，婚后一年多，又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他们的生活过的一直挺不错的。没有跟我爸妈生活在一起，而是在哥哥上班的县城那里住，周末的时候回家。我一看她脸上的泪，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干啥呀，不到周末就回来了，我也没看到那只白白嫩嫩的大侄子，我放了极轻的声调问：“咋了嫂子？你跟我哥吵架了吗？”我问的极小心，自己内心里也很忐忑，要是真跟我哥吵架了，我这跟老师请假来的一会儿工夫也没有时间跟我妈撒个娇再走了。
嫂子欲言又止，但顿了一下还是说，等下你丽梅姐要来……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她没有机会继续往下说，我们就看到那个丽梅姐已经站在我们家的大门口了。那时怎样的一个情景呢，她穿着一件一看就是男人的厚棉袄，黑色半大的，勉强移动着，因为她的肚子已经大到走路的时候是左一下右一下的摇摆着，趿拉着一双裹了白布的鞋，我们迎上去想接着她扶住她的时候，她已经扶着我们家的门楼儿（北方大门口通常会有的一间房子和大门通道连在一起，就叫“门楼儿”）边滑坐在地上，嫂子快步跑上去的时候，哭着说：“你别这样丽梅，你怀着孩子呢……”我和嫂子想左右扶她起来进屋，她摇头不肯，也没说话，嫂子指了一下让我从门房那里拿把椅子给她坐了，就在我们的门里。她没动，我也没敢动，就是看我嫂子抱着她默默的流泪，良久，我自己意识到我忽然想喝水的时候，才走开倒了一杯热水端过去给丽梅姐，她接过去，捧在手里，不知道是不是被烫的，眼泪就那样流下来了，你们见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的景象吗？我见了，就在那天下午，她的上牙齿深深的咬着下嘴唇，已经开裂着血口的嘴唇，苍白的嘴唇，干裂的皮，鲜红的血，灰色的面容，我不知道一个人的脸可以悲伤到那种颜色，写满了绝望，她整个人坐在那里，就是一个活着的绝望，那双红肿的眼睛就像盛满了眼泪的泉眼一样，不断的涌出水来，我甚至都不知道人可以流多少的眼泪。嫂子大哭，摇着她痛苦的喊着说：“丽梅你别这样，别这样……”
她的眼泪慢慢止住了，不那么快的落下来，嘴唇上的血痕很大，空洞的眼睛就这样望着不知道的地方，嘴里反复念叨着：“她怎么可以这样？你说，她怎么可以这样呢？她都要走了，怎么就要这样呢……”只有这几句，可是我的嫂子却哭的更加厉害，后来她们俩死死的抱在一起放声大哭，哭的连身边的空气都是潮湿的……我忘记了自己还要去上学，就那样站在一旁看着她们俩哭，不知道她们哭了多久，直到看到大门口有个年轻却看着很沧桑的男人，也是红肿的眼睛、开裂的嘴唇，看着嫂子和丽梅，小心翼翼的走进门来，慢慢蹲在丽梅的身侧，拉着她的手轻声说：“我们回家吧，改天再过来，现在这样，不好……”几句话，几个字，说的都是小心翼翼，丽梅没说话，空洞的眼神有了聚焦，看了嫂子一眼，点点头，就随着男人站起身，又回头看了一眼，就出门坐上男人踩的三轮车上，低下头没说一句话走了……那两个黑色的身影都消失在村尾的时候，嫂子挽着我的胳膊，依附着我的力气示意我走回堂屋（主房待客的房间），这时候我才知道自己还穿着单薄的衣服，全身被冻得冰凉，嫂子给我和她自己都倒了杯热茶，我们俩坐在堂屋门口，嫂子开始了她的讲述。
嫂子和丽梅出生只差三天，住前后院，说是前后院，她们隔开院子的院墙只有两尺高，除了家里养的鸭子，从她们蹒跚学步起，那道墙就再也没有拦住过她们。一起玩，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写作业，甚至她们连结婚嫁人，都是同一天的……小时候嫂子是很羡慕丽梅的，丽梅是独生女，在那个年代，家境还算可以（嫂子的眼里至少是比她们要好的）。嫂子还有一个姐姐，因为身体不健全的缘故，嫂子的爸妈才能再多生一个孩子，可是丽梅是她爸妈唯一的女儿，这样比起来，丽梅可以得到的宠爱更多，生活上也好些，很多漂亮的衣服都是丽梅和她共享的，丽梅的妈妈永远都有空给她梳好看的辫子，各式各样，也好像一直都有空给她做饭，没有因为农活让她吃凉馍、咸菜，丽梅的妈妈也是个极温和的人，从没有听她大声吼过丽梅，别人问起，她说丽梅一直都很听话不需要这样。童年的丽梅是小伙伴中间最幸福的那一个，她们都这么认为。可也仅是童年……真讨厌那些把十二岁就归在少年行列的人，如果可以，多几年童年该多好……嫂子7岁的时候，她妈妈在计划生育极为严格的时候，东躲西藏的生了个弟弟，背了处罚，家境更不好了，嫂子还要经常帮忙带弟弟，少了很多玩耍的时间，连写作业也都是要大人忙完农活天黑了才能写，跟丽梅可以一起玩的时间少了很多，更羡慕她了……这是孩子眼中的生活，大人的世界，她们那时也不懂。直到她们12岁那年，丽梅家中爆发的那次争吵。
那一次争吵，引来了她们半个村子的人围观，嫂子的爸妈都下地干活去了，她背着弟弟跨过墙走进丽梅家的时候，就看着她睁着的大眼睛里全是惊恐，院子里都是人，七嘴八舌的都是声音，嫂子根本不记得当时那些人都是干什么的，是来劝阻的，还是看热闹的，透过人缝，嫂子看到丽梅妈妈跪坐在地上，一直很整齐的梳着的长发凌乱的黏在脸上，半抬着的头，能看到嘴角有血丝渗出来，她扭过头也透过人缝看丽梅的时候，能看见她的左脸上已经肿起来，有清晰的指印。她依旧用平时的声调问站在她面前的丽梅爸爸：“你也是这样想的吗？”，那个铁塔般的汉子红着脸，呼吸急促，嘴唇抖动，耷拉着的右手也在抖，他没有发声，就听旁边有个老妇人哭天喊地的一边说一边哭，如果那能算得上哭的话。她坐在一边的地上，半敞着衣衫，极尽泼妇的姿态对丽梅的爸爸说：“你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你不孝顺我你就是没有良心，这样的女人就该挨，你只要打，我就不信今天打不改她，是个牲口就得干活，是个女嘞（女的）就该生孩子，你要不打她我今儿就撞死你跟前……”丽梅爸爸抖动着手，所有人都看到他只是轻轻的挥了一下，就一下……那一下，是他们夫妻之间最后的一次碰触……那一下之后，丽梅的爸爸被人拉开了，让人难过的是，那么多人站在他们周围，在他犹豫着伸手的时候没有及时拦下，打完了才开始拉、开始劝，讲了很多大道理后人群散开了，丽梅的奶奶带着得意的表情从地上爬起来就走了，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和嫂子她们姐弟俩。
丽梅爬过去抱着依然跪坐在地上的母亲时，她爸爸犹豫的顿了一下，还是转身走开了，这一转身，此后的余生，他再也没有机会再看过妻子一眼，对视的一眼……丽梅一直蜷缩在她妈妈怀里，嫂子也一直背着睡着的弟弟站在一旁，直到嫂子的爸妈从地里回来，嫂子的爸妈来后，弟弟被爸爸抱走，嫂子的妈妈让嫂子带丽梅去她们家吃晚饭，去写作业，她们俩居然还真的去写了作业……她们两个女人说了什么，后来这俩小女孩也没想过去问，大人的事，孩子不懂的吧……丽梅写作业的时候跟我嫂子说，她奶奶这段时间天天下午来她们家闹，每次回家都是看到奶奶骂骂咧咧，又指使她妈妈干这干那，晚上还要睡在她爸妈房间里，打地铺睡。十二岁的孩子听多了都懂了，无非是说她妈妈不会生儿子，她们家族就不会生儿子（丽梅的妈妈四姐妹，没有兄弟）……后来的后来，丽梅才知道为什么到她十二岁了，她爸妈反倒被奶奶催生二胎，原来生出来她的时候她奶奶就很烦，因为她的二爷爷（爷爷的弟弟）家有两个男孙，二奶奶也是整天带着孙子去奶奶面前显摆，丽梅出生后奶奶也因为她是女孩儿就不肯伺候她妈妈坐月子。可是没多久爸爸出了一场车祸，大腿骨断了，丽梅妈妈背着她天天衣不解带的照顾爸爸，才让爸爸很快康复，爸爸出院后带着丽梅和妈妈一起回到爷爷奶奶那里吃了餐饭，那之后奶奶再没有说过丽梅妈妈什么，直到这一次。丽梅知道这些，是在很久之后她的爸爸一次醉酒后哭着跟她说的，他说他告诉奶奶车祸伤了身体，他以后不能再生孩子了，于是那么些年奶奶对丽梅也算是不错的。后来之所以闹，是奶奶那段时间身体不适，去了平时不怎么去看的中医那里调理，医生熟悉这四围乡村的村民，把脉的时候问起她儿媳的身体怎样了？这种情况想再怀孕还是需要继续调理的，不能间断，都说医者仁心，丽梅后来想也不应该恨那个医生，一个老人家原本也是无心的透露病人病情吧，何况他说的对象是病人的家人。因着医生的话奶奶就顺着讲下去，问儿媳具体是什么情况啊，医生说她这种小产（流产）受寒，造成严重的宫寒，的确想受孕很难，不过这也过去三四年了，慢慢调理还是有希望的。这番话让奶奶已经忘记了问她自己的病情，只记住了三四年、流产，那就证明她儿子先前跟她说不能生的话是假的（谢天谢地，丽梅婚后有次跟我嫂子说到这事，还说还好她奶奶没有去怀疑她妈妈的贞洁，只是觉得爸爸骗了她）。就开始了追问逼供，原来爸爸先前是看自己母亲对待自己老婆和女儿出生的事上做的太过了，就趁着机会把矛盾揽到自己身上，再加上政策要求，他也觉得一个女儿挺好，不能再生就丽梅自己也挺好的，何况闺女长的格外漂亮乖巧。七八年后，丽梅妈妈又怀孕了，但当时初孕她不知道，又逢家里正在灌溉农田，丽梅的爸爸着了风寒发高烧，他们是借了邻居的水泵浇地的，谁料夜里有些小雨，担心把邻居水泵弄坏了，就要先从井里捞出来，丽梅妈妈不想让她爸爸发着烧去做，自己找了个人帮忙去捞，这个活需要猛使力，她又摔了一跤……回来之后，她就后悔的哭了好多天，她的内心深处也是很期待这个孩子的，现在回头去看，当我的年龄已经是她当时的年纪，想着真傻呀，一个水泵就算坏了赔一个新的给邻居好了，自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有点变化了，老公不舒服只是发烧了，总好过自己怀着孕去做……
丽梅的妈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没有吃饭，也没有喝水，丽梅每次走到门前叫她，也只是听到抠门两下回应的声音，丽梅的爸爸，老实憨厚的男人，没有什么言语的表达，但是那几天的饭，他都是很用心做了让丽梅送到门口的，只是他没有得到回应，再也没有得到回应。当丽梅的妈妈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看似和以往是没有改变的，就算有，那时候的丽梅也看不出来，只是她知道，从那天起，她的妈妈再也没有跟爸爸说过一句话，转述表达都没有，她依然生活在家里，依然给丽梅做饭、干农活，但她默默的搬去了丽梅房间，在丽梅十八岁成人的时候请人在厨房边加盖一间房，丽梅说她甚至不知道妈妈是怎么忍住的，但是她再也没有和爸爸对视过一眼，再也没有回应过爸爸一句话，哪怕爸爸喝醉了在她的房门口坐一夜哭泣，甚至跪在她面前哭着求她原谅，但是再也没有得到过回应……
丽梅到了婚嫁的年龄，在我嫂子和我哥哥订婚过后，她主动的问过丽梅，你想结婚吗？丽梅的年龄，也确实有心仪的男孩子，她的沉默母亲懂了，只在她出嫁的时候跟她说：“好好过，妈希望你过的好”。丽梅结婚了，婚后三天回门的时候妈妈做了很多菜，席间很正式的跟丽梅的老公说，她是真的把女儿托付给他了，请他一定对丽梅好一些，如果将来他们有了孩子，或者没有孩子，不管男孩女孩，不管哪一种情况，如果他们因此有伤害，请他务必和丽梅离婚……那餐饭，终究吃的难以下咽。八个月后后，丽梅怀孕了，因着孕初期身体的缘故，她是满了三个月的时候才回去看母亲，期间她接到过很多次爸爸的电话，让她回娘家来看看妈妈，但是妈妈坚持要她卧床休息三个月。三个月后丽梅回娘家，发现妈妈的脸色蜡黄，身体消瘦的像一片风筝布一般，明明四十三岁的人，现在看着好像六十三岁一般，丽梅忍不住放声大哭，她求妈妈去看医生，妈妈也去了，医生给出的诊断是，妈妈最多只有半年的生命了……她还是没有等到丽梅生宝宝，可让丽梅难受到极点的，是在她诊断出癌症晚期的日子里，那个铁塔一般的汉子一夜之间两鬓斑白，从那天起他常常坐在丽梅妈妈的门前一抽烟就是半夜，在丽梅妈妈弥留之际，丽梅大着肚子还能半抱着妈妈那只剩一把骨头的消瘦身体，丽梅哭着说：“妈妈，让我爸进来看看你吧，我求你了让我爸进来看看你吧……”她妈妈没有回应，就那样在沉默中离开了……丽梅爸爸走进来的时候，她已经去了，男人抱起妻子的时候，泪如雨下。又十二年年，他们的婚姻美好了十二年，痛苦了十二年，怎么那么巧合呢……
商量后事的时候，丽梅呆着一动不动，她没有明白母亲的意思，在她死的时候她没有答应让爸爸来看她，她不知道该怎么替妈妈做决定，可是丽梅的爸爸说：“梅啊，你妈生前没有离开这个家，她还是这个家的人，是我的女人，等我死了，还是会跟她葬在一起，她没有想离开我……”于是有了我回家就遇到的那一幕。此身归处是吾乡，他们没有选择离婚，那么痛苦的生活，依然没有想过分离，我想他们是都懂爱情为何物的，后来丽梅告诉我，他的爸爸，自妈妈离开后，几乎每日都去坟前坐上一阵，有时甚至是深夜才归，对丽梅的奶奶，他也再没有说过什么话，只是尽上赡养的本分，他的话越来越少，只有看到丽梅的孩子时，才会有一点想笑的表情……
爱情是这世上最美的旋律，可婚姻却是合成的乐章。很多人都懂爱情，却不会经营婚姻。人类的第一桩婚姻，那个设立婚姻并为婚姻证婚者说：“因此，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婚姻只是两个人的，可以把很多人带进婚姻的生活，父母、孩子、亲友，但婚姻，终究只是两个人的事，两个人的情，如果还能有第三个，那只能是设立婚姻的奥秘者。盼天下懂爱情的人，也都能学会经营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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