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德十三年,冬。
此时的皇宫里热闹非凡,同外面的严寒形成鲜明的对比。年轻的皇帝高高在上,目光穿过妩媚的歌姬,穿过满朝文武,怔怔的盯着窗外。
“舅舅,我为什么没有舅母呢?”一片喧嚣中,年仅九岁的景然奋力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蹬蹬瞪几步爬上了皇帝膝头。
偌大的宫殿突然显得十分安静,所有人都因这突如其然的问题而为景然小殿下捏了一把汗,同时却又对皇帝陛下的回答抱有一丝期待。
其实从很久之前,就有人想提出这个问题,在早朝上,在宴会上,只是没那个胆而已,它好像是一个禁忌的话题,提及的人会万劫不复。
而这一次,这个问题终于被提及了。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静静等待着座上之人的回答。
皇帝的目光扫过了小景然的脸庞,扫过了在场的所有人,最后看向窗外。
如果目光可以这样一直蔓延,那么穿过这个宫殿,翻过一大片草原,在爬过几座山,便到了那个春风不度之所在。
玉门关…
其实以前,他也不是孑然一身的。
可现在,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从什么时候起,自己便再没有见过了呢?
年轻的君王忽然想起有一年春天,阳光灿烂,他去打猎的时候,身边跟着的那个青年鲜衣怒马,风华绝代,现在那人哪去了?
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随即舒展开来。
哦,他想起来了。
那是他登基的前一个冬天,现在想来,那真是一个漫长而又严酷的冬季。
北戎鞑子屡次犯边,烽火台狼烟四起。
那时他继位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但为了增强自己在朝声望,堵住那些怀有质疑之声人的嘴,他向当朝皇帝请缨,挥兵北上。
青年本是不赞同的,可耐不住他的软磨硬泡,便随他一起去了。
想当初那人一脸怒色的告诉自己去了玉门就不认他这个学生,最后不也乖乖顺从了吗?
太傅的话果然做不得准。
无意识地勾了勾唇角,皇帝继续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中。
那年冬天是罕见的寒冷,军队长途跋涉来到了玉门关,人困马乏,却来不及修整,便投入了与北戎的战争。
青年曾和他说过应是等到开春时天气转暖再开始战争,可他又哪有耐心再去等个把个月?
那场战争,不可谓不惨烈,战场上的尸体染红了一层白雪,很快被冻住,被掩盖,然后又有新的尸体倒下。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那次的胜利是用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铺成的,班师回朝前,他和太傅并肩坐在营帐外,看着远处飘摇的烽火。
他忽然道:“等我以后登了皇位,一定要做个明君,让这天下永无战事。”
青年闻言,扭头笑了笑:“那我先替天下百姓谢谢你了。”
那青年本就生得极美,这粲然一笑,足以使天地失色。
营帐,飞雪,战场,狼烟,在那一瞬间,仿佛都化作一抹流光,将他照亮,仿佛都成为一片背景,在青年身后铺陈开来,青年在他面前轻轻笑着,他看着他,看他清澈的眸子中倒映出他的影子,只一眼,便成永恒。
等我登基后,你便陪在我身边,并肩看着山河万里,在我们的治理下,终究能焕发出怎样的夺目光彩。
寒风四起,烽火飘摇,仿佛乱世中他们飘忽不定的命途,前一刻还是芳心暗许,后一刻便可能是天人永隔。
许是福无双至,在决定班师的前一天夜里,北戎三千骑兵夜袭主帐。
青年当时染了风寒,却在利箭飞入营帐时用单薄的身体将他死死护住。
青年疼的嘴唇都白了,却还是安抚他道:“没事,没事”
他闻到了青年身上的幽幽冷香,恍惚想起,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在那无数个因为做了噩梦而无法入睡的时候,青年就是这样坐在他身边 ,安抚他,一遍又一遍。
他看到有血液从青年嘴角涌出,先是鲜红,然后是乌黑时,他浑身的血液都快凝固了。
他看着青年把他推开,跌跌撞撞的走出营帐,他赶忙追了出去,却在门口处被侍卫拦住。
他无助地看着那个越走越远的身影,感觉身体被一把利剑缓缓劈开,胸口处血淋淋的疼。
想到那有可能出现的结果,一股巨大的恐惧紧紧攥住了他,他疯狂撕打那两个拦住他的侍卫,尖声咆哮:“放开我,放开我,你们为什么不拦住他?箭上有毒,他,他会死…”
最后的声音已是带了哭腔,发抖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他跪在地上“回来,你给我回来!”
远处传来一阵巨大的爆炸声,紧跟着便燃起了熊熊烈火,漫天火光中,他看见青年缓缓站住,转向他,微微动了动双唇,决然离去。
很轻微的两下,他却全然读懂了。
青年说:“等我”
等我
有厮杀声和着爆炸声和兵器交接之声一同从远处传来,他却全然不顾,发红的眼睛只是死死追寻着那青年,那人齐腰的墨发在风中猎猎起舞,衣袂翻飞,凄美,决绝。
玉门之战,景帝引三百虎狼之师全歼北戎叛军,斩北戎首领,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登基之日,景帝站在高堂上,看着众人俯首称臣,却没有他的身影。
殿门高广,映衬长空,青天流云,真是一派好风光。
景帝低头看了看一袭明黄龙袍,仿佛被刺痛般闭上了眼。
太傅 太傅
是不是你恨极了我,所以要用这般决绝的方式离开我,永世不见?
没了你,这江山,这一切又算什么。
景帝抬头看了看四周,周围的一切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嘲讽。
他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
史册记载,景帝十五称帝,在位期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十又五年,无一场战事,只是这位皇帝甚是奇怪,穷尽一生,后宫无一嫔一妃,说他是短袖吧,也没看见他有过什么男宠,所以世人猜测,这位新帝多半是由什么难言之隐。
景帝听着那些传言,目光不由自主的飘到了挂在墙上的画上,那是他寝殿中唯一能算得上是装饰品的东西,画上之人眉如远山,目色如霜,薄唇微绯,静谧渺远,于十里灼灼桃林长身玉立,仿若隔着薄薄一层迷雾,不食人间烟火。
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从景帝口中溢出,手指虚虚抚过画中之人。
太傅啊…
“舅舅,你还没有说,我为什么没有舅母呢。”景然的话打破了这份沉寂,皇帝缓缓抬头,看着窗外已然发白的天际,才惊觉自己竟是发了这么久的呆。
无喜无悲的目光扫过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停在了景然的身上。
这孩子真像小时候的自己。
轻轻抚了抚他软软的发髻,景帝轻声道:“谁说你没有舅母?”
葬在玉门关的那位,不就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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