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叫做“做人”?因为人是要自己做的。譬如造房子,砖瓦木料人工,一切现成,你不去计划动工,使用就不得享受的。虽造法各个不同,有好有坏,但总可以住一时。最苦是把砖瓦木料人工都废弃了,岂不可惜。人生最大的毛病,是个“懒”字。心有所赖是名“懒”,专靠依赖人家现成的,分人之利,自己无办法,不想振作有为,便是苦闷的总因。
懒是从心上起的,先是不肯用心,不去研究个所以然,所以心机钝了。凡一切学问的进步,每从自问出来,“为什么”是研究一切学问深入的唯一法门,亦是灵机启发的必经过程。从“为什么”三个字中,可以推出过去的因,量出未来的果,一因一果,前后洞明,一切人事就解决了。但顾目前,无有远虑,此即是懒的根性,遇事一味敷衍因循,即是懒的根性。具了懒的根性,积之既久,竟可无一事不懒,无一时不懒,永远振作不起来,此即是慢性自杀。办法者先要心有办法,第一能自制其心,使心有主见,排除一切虚荣,办法自然出来了;第二心定了,一切看得明白,事事有条理,先有个布置,自然解决了。
处于乱世,尤其懒不得,非有眼观四处、耳听八方的精神,不能应付环境。非有见境不惑,自立主张的定力,不能度此难关。倘再如太平时代一样的观法,和人讲虚荣,争意气,比胜负,弄权巧,真是不合时宜,自寻烦恼的了。所以处乱世,只有以静制动之一法,即是守定主见勿动,必可免于种种危险。即拿一般汉奸来比,他们的初心何曾想做汉奸,只因一时的冲动,弄巧成拙,或是不见机,不识时务,好出风头,但顾目前,不计后患,一失足追悔也来不及了。
人性愈懒,那贪得的心自然而愈炽,幸得心也愈甚,在经不住利诱威迫,不人道的事,忍心害理的事,只顾一时快意,都做出来了,终究是损人不利己,抑又何苦。须知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人心人事,幻变无常,固不得不防,亦不得不调和善处。因此心理上的作用,必须研究,果能通达人情,即可无往而不利,于本人、于家庭、社会、以至国事、都逃不出心理人情,实是人生最大的经济学问。
能是体,力是用,能是本有的,力量不是,譬如人人能做事,但力量有大小不同;能是永在的,力是变化的。试问人的能力,可以取消打倒吗?
社会是人的组织,人人发挥那本能,只要合法。人用一把刀,去救人,或去杀人,一救一杀,是人不是刀,虽同是一把刀,能救也能杀人,有了功不在刀,犯了罪,于刀又有什么相干呢?因为人是主体,刀是法,社会上真正需要的,究竟是什么呢?是人还是刀呢?当然是人,而且要有用的人,这是一定不易之理。但如何是有用的人呢?必有个唯一条件,当然是利公众事业的人,不要害社会的人,但人又如何而能不害社会呢?又必有个唯一的条件,当然是要明白的人,不要糊涂人。但人的明白与糊涂,只在觉与不觉,觉悟的人必有种种表现,所谓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无惧,这才是社会上最需要的,有用的明白人。
但人个个有智、仁、勇三德,何以老是忧愁、迷惑、恐怖呢?就是因为不觉:有能力而不会起用,所以逢到贫穷就不能不移;得到富贵,就不知不觉的淫放;见到威武,就不敢不屈服了。试问一家人口,上自家长,下至仆役,个个是没出息,没主意的人,还成个家么?推广开来,人人如此,还成个世界么?人人要发挥,那本能力,要从本能中,生出三力来,就是定力、识力、体力,人失去了三力,只可做环境的奴隶,就不能和环境奋斗,有能无力,是个没用的迷人,社会上要他做什么!
如何是定力呢?定,见境不惑,人受了环境压迫,改变宗旨,就失去了定力。
如何是识力呢?人要判断一件事,进退得失,眼光非远大不可,认识的请,见过于人,是识力。
如何是体力呢?人身健康,体力充足,饥饱寒暑者不怕,方可以担任大事,所谓精神为事业之根本,此是体力。
此三力,相因如环,第一在定力充足,则识力远大;无论何种困难事,可以不动心,不惊怖,心定神安,气足血旺,自然而康健;康健的人,自然志气坚强,不动不摇,胆识兼忧,可见三力是不分的。
人生在艰难恐怖之中过日子,如何而能不病呢,多病的人,又如何而能长寿呢?一切事业,无由发展,关系之大,不可思议。世人往往缺乏定力,得失心既深,忧虑亦日多,遇到困难事,无法排解,无法应对,痛苦不堪言状,再加上环境压迫,内外交煎,不老即病,不病即死,甚至厌世自杀,此岂社会之福!推求原因,由于应付无办法,不是无办法心乱了,想不出办法来,并且无力量去抵抗。你看三力与人生的关系,大不大呢?
心是个感觉的东西,所以叫作觉心;心是个最随和的东西,所以容易染成习惯;心是个不定的东西,所以天下一切道理,都无定义;心是个比量的东西,所以世上一切,是成为相对的 。可见一切是比量。又可见比量根本就是靠不住。但人偏要去比量,因为要求安乐舒适,忘其所以。可见比量终是苦,苦在没智慧的比量。世上一切的事,如果不分别比量,那末善恶都不分了,是非都没有了,此又断断不可。所以分别不是不要,比量不可没有,只要明白他本体是无定义,原是个假的,不上他的当罢了。何以谓之无定义呢?
譬如一瓶辣酱,有人尝到就苦,有人喜爱不舍,非此不饱,可见辣酱的好坏,原无定义,只是人心上假定的分别。又如爱国是个好事,要扩张武备,也是个好事,但无故侵略别国,引出各国的疑忌和反动,自己更添许多恐慌,爱国反成了害国。可见一切全是无定义的。
人如果知道无定义,能从大处分别,大处爱国,便不苦了。所以分别比量不是苦,环境一切苦不是真苦,身苦也不是苦,只有没智慧,被环境冲动,心无主宰,才是真苦。 环境不是可以冲动我的,是我自己去攀缘环境,把他引过来计较分别,自生知见,遂成颠倒,所以是苦。
心随境惑,名为心垢,必须去之。如镜上尘垢,擦去了,镜就不昏了。但尘垢擦得下来,且是二物,心却不然。心是镜中的影子,影子擦不下,并且亦无损于镜,只要转一个明白的心念,顿然就光明了。心中起的糊涂烦恼,虽名心垢,毕竟无碍于性体,只要人明白认识,原是个幻的空影,不把他当真,苦厄自然断了。法是重实干的,是重自然性的,先自克己,取得定力,由定力增长识力,体力自然加强,这是人生的三力。用三力以应付社会上一切事业,自得游刃有余,处于今日狂风暴雨之局势下,没有心力的把持,必定被外境所冲动。
或问心既然一样,何以人的贤愚有不同呢?要知道这完全是因为各人的习惯不同。譬如农夫习于农事,农事件件明白,是他的贤,但于读书做文章是愚的了。读书人不能耕田,这是读书人的愚笨。所以牛能负重、马能奔驰、鸟能飞翔、鱼能游泳,狗的鼻子、苍蝇的嗅觉,人们绝对不如他,因为心力和习惯各有偏重的缘故。
世间的万恶,无过于心乱。所以杀人放火之前,往往误在半醉,因为酒可助他的颠倒勇气。又世间的作恶,无过于引人心乱,使他颠倒。好比许多坑,有财利坑,有恋爱坑,又有文字坑,有主义学说坑、各种邪教坑,落了进去,不容易出来。还有一个最毒的,就是我见坑。但许多坑,固然由我见而跳进去,但仍旧要靠我见跳出来。所以心是忽觉忽迷,迷是跳入,觉是跳出,如果真觉了,识得是坑,再也不会跳入了。
坑的深浅,就是习气的深浅。人把习气减轻了,坑也自然浅了,等到可以随便跳进跳出的时候,坑也就没有了。
人事无常,一切无定义。如当他有定义,执着勿放,这便是惑,施行到外面去,就是颠倒。
我人要在社会上奋斗,要胜过一切,成就种种大事业,缺不得三个条件:
第一是定力,心定了,然后观察微妙,见机灵敏,遇到拂意事,心不动摇,此是根本;
第二是识力,因为心定了,认识格外清楚,判断力强,遇事不会上当了;
第三是体力,凡是心定的人,血气必定和畅,精力也格外强健。
但此三事必从心上求得,所谓以心制心,以心摄心,心摄于一,无事不可办了。
人事的颠倒,皆由人心浮动,失去主宰,被潮流卷了去。所以要先练不惑两个字。把世事翻个身,我所执持的且放一下,看是如何?我所看重的且看贱他,看是如何?我所爱的不爱,取的舍去,惊奇的不惊奇,其苦自断,并且处事灵活面面玲珑矣!
人的能力启发于性以用之不尽,灵应亦无穷,但此灵用必由学而成,学成于习,习成于专,专成于恒,恒苦则巧思巧劲自然而生。孟子所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一段,正是磨练而出,再加补助品多,又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发挥的灵用亦更大所以人的见地不可死执,奋斗是要谋定而动,这就是性灵的作用。世上最漂亮的人不是浮滑的,而是圆通的、诚实的。圆通是双方各有好处,面面圆到,诚实是不欺于人,即是利己。性灵是非常的灵敏,眼光远大,执见不固,转风极快,处事简净,心量总是活泼泼地一切灵用即是心,一切心即是一切法,一切法皆是一切义。法无定法,义无定义。甲可以独制,乙可以自斥。在甲为是,在乙又为非是,此原无定义,姑相约公认,于不定中假立一个定,惟其不定,所以允则必变。要无非是性分中的灵用。独立性是好的,但固执不是独立。依赖心不可有,借助性不可少,希望心不可少,但不可必成可,欲望是迷信了灵敏。人每不肯用功,用功人每涉于呆钝,所以用功还要灵活,必有所发明。 知足不是谨小畏缩,是适可而止的言思,譬如人的食量过少不饱,过多胀满,都不得舒服,但并不是不吃,亦不是畏缩不敢吃,调之知足,此正是求足到正足时,自己知道了,截然而止。不再过分反而丧失。又如坏的事,如德国的侵略,如亦懂得截然而止,完全变更故策,不再与俄国树敌,亦何至于一蹶不振。所以贪不是好事,知足却不是消极,正是灵机的活泼,作用于奋斗中一种手腕,可怜世人又误解了。我人走路力能行一百里,前进到五十里他不走了,旁人以为他知足笑他懦弱,不知他走回去还有五十里,何曾懦弱,你们前进到一百里,但不能回来了。所以人的见地不了死执,奋斗是要谋定而动,这就是性灵的作用。小儿的灵智要他发育不可太拘束,但又不可放纵,必得有个范围,要他精明,不要他刻薄,要他浑厚,不要他呆板,思想要他圆,不要他滑,心量要他大,不要他小。人是有模仿性的,独立性就弱了,独立性是好的,但固执不是独立,依赖心不可有,借助性不可少,希望心不可少,但不可求其必成,欲望是迷信了灵敏。人每不肯用功,用功人每涉于呆钝,所以用功还要灵活,必有所发明。小儿的气要使他发扬,但要正直不可散漫,先要养成他个平等心,自然不骄于人,养成他个慈悲心,自然才能不作恶。我要发明孔子的圣意。先讲如何可使“少者怀之”,此是第一章。大凡少年人有几种心理:
一、少年童孩,心最坦白,脑海里印入东西少,叫他不说谎,他是真不说谎。只要一次看见人家说谎,他就从此说谎了。
二、少年人心地坦白,性多率真,富于比情,所以血气易于动荡。意志易于摇动。
三、少年人因坦白故,心里存的东西少,因此又富于好奇性,处处要模仿。
四、少年人富于模仿,当有种种比较争胜心。
五、少年人因多比较争胜心,故于是非之见,往往不能自决,再加上性急躁,所以不顾一切利害,易于捣乱。因此必经过许多经验才知道,然而已到中年了。
若欲安怀少年人,必得加以几种安养:
一、养成其永久的道德。
二、养成其定力,使勿受环境而动。
三、养成其体力,勿使有疾病(可阅本刊前载着《金刚寿》一文)。
四、养成其识力,使多经验。
五、体贴其心理,因势利导。一方面制止其盲从急进,一方面要防止其种种腐化。
因此必注重教育,以德育为主,体育为辅,其它技术营生之道为用。至于男女失恋等事,如果注重了道德,此等痛苦也就没有了。
第二章,使“朋友信之”。要使朋友信,必先由由衷做起,最要紧的事是通达人情,而人的地位各各不同,所以情也不同了。信不是单指信实而言,信还要有义,有了信义,方能久长。只因人和人的关系不同,所以义亦不同。父子之义不能用于朋友,兄弟之义不能用于夫妇,并且朋友与朋友,又因关系不同,义亦不相同。
人心浮动,不能不去裁制,这并不是压迫他的自由,正是改正他的癫狂,勿使横决,因为好逸恶劳,偷安苟且,是人之常情,势不得不有所限制。但是贸然从外部去限制,仍然是不彻底的。总是使人们观念能够转变,精神上能够平等。观念上如果能够平等,那行之于外,一切可以平等了。人生一切事业,皆以精神为根本,而精神之衰旺强弱,全赖心神之静定不乱,一个乱字,足以妨碍一切工作。静坐是息心法,心息则神安,神安则气足,气足则血旺,血气流畅,则有病可以去病,不足可以充补,已足可以增长。现在病可去,未来病可防,此其小者也。又心息则神明,神明则机灵,静者心多妙,观机辨证,格外敏捷,见理既正,料事益远,遇乱不惊,见境不惑,能一切通达,自无主观偏执之弊,而大机大用,由此开启矣。 总之,苦闷从贪的欲望中来。举凡地位越高的人,他的虚荣心越大,责任越重,那精神痛苦越厉害,这是骨子里的苦闷。他的求出路,也比任何人为难,他不知道截然而止,所以更深入了,它既不肯毅然放下,终被“虚荣面子”四个字绑住了,弄得分毫不得自由。所以要打开这个苦闷的僵局,先得打破“虚荣”两个字,处于这种环境之下,只有一“忍”字。救因者,于事之入手前,先一凛觉。例如要起争执时,是烦恼之起因,先一思量,此事因在何处?又我今如是,日后之果如何?则自然谨慎。口不乱说,祸自灭;身不乱行,害自除;心不乱起,恼自断。此救于因者也。世人老不肯转念,回头一想,不养成此习惯,故临时每无退步,一触即发。
莫怕苦闷,苦闷不是永久性的;
莫怕耻辱,自己不贪污卑鄙,世间没有可耻的事;
莫怕病,未病前莫贪口腹,正病时勿乱医药,自然少病;
莫怕贫,只要勤,无谓为浪费;
莫怕人弃,有了忠实的信誉,自然有人来就我;
莫怕不升迁,只要忠于事,熬出资格来;
莫怕儿女不良,只要多教育,少让他用钱,自己以身作则,禁止妄语偷盗,和骄纵;
莫怕婢仆不忠,你先要宽厚整饬;
莫怕盗贼,只要勿表示阔绰,少交匪类,禁止赌博;
莫怕子弟不孝,先问自己;
莫怕夫妇不和,只要彼此原谅,识得各人的难处,切不可互相责难;
莫怕因人受累,只少交游,少换名片,要察省看人的邪正;
莫怕地位不阔,只要懂得用人法子,有容人之量,处处体贴人情,勿轻慢不如我的人。对上勿与争名,对下勿与争利,对中勿与争意气,骨子要刚,面子要和,气要平,心要空,手段宜敏捷,自处宜退让,久久自得众望;
莫怕不长寿,只勿心贪,果能心定,神安处事有条理。每日能静坐半小时,勿间断,自然而寿。但切勿练精气神学外道所修,反而致病。
有了这十几个不怕,一切苦闷,自然解决了。因为一切以心为主,你觉得苦闷的是个心,不当他苦闷的也是这个心。我今最后的几句办法,就是一切人事,是维持人的事。人在世上,千万消极不得,也积极不得。譬如住客栈,只几天功夫,何必贪求讲究,装璜美丽,不久就弃去了。但也何必十分寒陋,弄得门窗不全,受着风露呢。身不受物质的束缚,心不受荣辱的牵挂,尽本分做人,要从苦闷里奋斗出来,才有滋味。一切一切,你莫当真,当真也太苦了;你亦莫当假,当假太乏味了。能够非真非假的应付这个环境,自然没有过不去的道理。这是因地上根本上解决苦闷的好法子,舍此之外,更没有办法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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