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青青很久都不来找我。伙计以为我听了他的话,按他说的做了。
空闲的时候,我依旧看看书,听听歌,写写文字,却总是静不下心。
菜行是一个季节活,年里年外缺菜的时候,生意很好,我们有时一个月挣接近1000块,这在90年代初,算是相当高的工资。
只是这样的时间太短暂了,到四五月份,天气暖和了,武汉的菜也出来了,菜行就关门了。我们不得不另外找活干。
要离开的时候,我去跟青青告别。青青显得很淡然,说知道这儿留不住我。我想牵一下她的手,她却往回缩了缩。
我的心一下子空了。我立马掉头,回到宿舍收拾行李。
等我扛着麻布袋快要出门的时候,青青立在了门口。我像没看到她一样,要从边上挤过去。青青突然一下抱住我,我一个激灵,麻布袋掉在地上。
青青很快便松开,将麻布袋提到我手上,握了握我的手,眼圈有些红。
“你走吧,找个好一点的事做,再不要回来。”
那个时候,我只是像一片流云,真的不知道还能不能够回来。
等我站在马路边的时候,青青在我耳边说,“记着那些我们一起唱过的歌,记着以后写点文字给我。”
其实,那个时候,我又能到哪儿去呢。
家里只有母亲,我没有回去。我找到村里的那些伙计,又回到工地上,开始扎钢筋。
武汉本就是火炉,七八月份的天气,热得要将人融化。尤其是那些钢筋,摸起来像火条。
在工地上辛辛苦苦一个月,还不及菜行半个月。即使钱少,我也要做下去。二十多岁的人,再漂游浪荡,实在对不住自己。何况这个时候,我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
我想趁这一两年聚一点钱,在武汉学点技术,我还是想到广东去,找一点轻松的活计。在广东的那一年,我看到有技术跟没技术的区别。有技术的人活干得轻松,钱又拿得多,处处受人尊重。没技术的人,只能做着粗笨的活,钱拿得少,还处处受人呵斥。
冬天来临时,为了挣更多的钱,我依旧回到了菜行。
那天,我在工地特意没有吃午饭,急急忙忙赶到菜行。一放下行李,我就来到餐馆,青青还在,我长吁了一口气。
青青看到了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惊喜,像招待其他人一样,倒了一杯大叶茶,就钻到里面去了。
一会儿,她将我的饭菜拿上来,转过头又钻到里面去了。
已经快一点了,餐馆根本没什么生意。我希望青青像往常一样坐在我的桌子旁,哪怕不说话也挺好。
一直到快吃完了,她才出来,显得很疲惫。她又给我倒了一杯茶,就坐在门口的桌子上,手托着下巴,望着外面出神。
正在我惶惶惑惑时,一个大嗓门传了过来,“青青,快给我弄个爆炒猪肝。等会儿两点到了,趁你午休,我带你到湖边玩。”
这是海南的吴老板,是我们菜行的股东之一,瘦瘦高高的,人很白,完全不像广东人种。他30岁还不到,听他自己说还是单身。
青青一看到吴老板,马上站起来,嘴角上翘,将他迎了进来。
我跟吴老板虽说熟,但从来没说过话。吴老板看到我,也就像没看到一样,如同我看到他。
但这一次,我却分明看到了他,在经过我身旁的时候,伸出手去捏青青的手。青青的手缩了缩,还是让他抓到了。
我迅速立起身,喊结账。青青的身子一抖,甩掉了吴老板的手,眼睑低垂,脸红红地朝我走来。青青朝我伸出手来,我将钱扔在桌子上。
我回到宿舍,一直趴在窗口,焦躁无比。
过了20多分钟,吴老板和青青并排着出门,有说有笑地穿过马路,进了一条巷子,走了十几米,转了一个弯,不见了。
我跳下床铺,在蛇皮袋里搜来搜去,找出了本子,撕下几页纸,再横横竖竖撕碎,从窗口丢下去,纷纷扬扬散了一地。
伙计们不知道我犯了哪门子病,反正估摸着跟青青有关。
从此以后,我完全成了搬运的机器,辣了眼睛我不会哼哼,碰痛了我不会叫。发了钱,我宁愿多绕路,不会再到青青的餐馆。
而青青好像也没有经常来我们菜行,也许是我没怎么注意。
空闲的时候,我拼命看书,写文字,戴着耳塞嘶哑着喉咙跟着收音机唱,“你和他之间是否已经有了真感情,跟我说,别怕我伤心。”实在无聊的时候,我来到铁轨上,一步一步的朝前走,像要走到世界的尽头。
我与青青,相隔咫尺,如同天涯。
无所牵挂的日子总是走得太快,第二年天热起来的时候,我的手头有了积蓄,准备到武汉市华光电子学校学习无线电技术。
我知道青青还在餐馆,但我不想跟她告别,最后还是鬼使神差地跑到她们餐馆过早。
什么都放下了,人反而更加坦然。我可以无所顾忌的盯着青青看,就像看马路上的任何一个人。青青长高了一些,头发也长了,显得成熟,嘴角还是微微翘着。
我吃的很快,结账的时候,我喊了声服务员,青青迅速走过来。
青青的眉毛似乎更浓了,看人显得有一丝忧郁。青青伸出手来,我掏出钱,轻轻放在她手上。青青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像要抓住什么,很快又停止。
青青转身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你还会回来吗?”这一次我很肯定的回答,“来。”青青的眼睛亮了一下,那丝忧郁不见了。
我早已经做好打算,将今年冬天做完就回家。明年开了年就去广东,找厂子进,我的身份证也快办下来了。
我走到马路边,青青立在门口,定定的望着我,嘴巴张了张,听不清说什么。
那个夏天,我又在热锅里滚了一回,但因为心中有了盼头,也就无所谓苦和累了。
到了冬天的时候,如同大雁,我又准时回归菜行。
青青又频繁地给老板送饭。
听伙计们说,吴老板今年开年回家结了婚,就不在我们菜行干了。而我竟然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
我的心情莫名地舒畅起来,力气也陡然增了许多。我的文字又开始缠绵起来。
可是没想到,一天早晨,我竟剧烈地咳嗽起来,害起一场大病。
在武汉肯定诊不起,我只有回到老家。
那一次,青青一直送我到车站,一直握着我的手。临告别的时候,青青给了一张她的照片,抱着我哭了,她知道这一次是真正的离别。她在我的耳边说,“记着,你欠我的文字。”
我的心猛的一抽,她不知道,她的文字早已被我撕碎,早已飘散得无影无踪。
她当然也不知道,20多年了,我还在写着她的文字,也算是没有亏欠吧。
黄亚洲,湖北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出版散文集《人生处处,总有相思凋碧树》,《总是纸短情长,无非他乡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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