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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那边是什么

河那边是什么

作者: 山东吉祥如意 | 来源:发表于2019-08-23 06:57 被阅读0次

    他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太阳在矿偏西的天空懒懒地铺洒着,四号井地面车场里电机车不停地在穿梭,发出轰隆隆的响声。矿车互相碰撞时发出的碰击声和压风机房风机的嚎叫声交相呼应,一列拉煤的火车吼叫着冲过三矿的那个山豁崖,向着四矿的选煤楼煤仓飞驰而来,一时间,选煤楼下又忙碌了起来…… 

    刘师傅一生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在一些大场合被捧场。刘师傅所在的机电队第三车间为他开完一个简单的欢送会后,他还专门找到工会主席,悄悄地央求工会主席不要组织人员再送了,他一个人回家就算了,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机电队工会主席说这是矿工会的规范,不能例外。说来也可笑,在欢送会上,有一位女工给刘师傅戴花时,刘师傅连退了好几步,连忙说自己要去上厕所。他在厕所里磨蹭了好一会,刚要向外探头,就被两个青年矿工笑嘻嘻地从厕所里拉出来,戴上了大红花。 

    花大如盆,遮盖了刘师傅瘦小的胸脯。 锣鼓声震天动地地敲响了…… 

    刘师傅在锣鼓队的簇拥下,顺着四号井场地穿过大半个矿区。他第一次感觉到这段路太漫长。 

    今年刘师傅到了退休的年龄,他几乎天天计算着自己的退休日期,想象着离矿时的情景。可是,今天的欢送会,他却感到来得太突然,心里又空又乱。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为他敲锣打鼓,他受宠若惊啊。 

    刘师傅觉得难堪、不舒服。他想笑一下,大大方方地笑一下,以表示自己高兴,感谢大家的欢送。可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笑,脸上的肉紧绷绷地,扯都扯不开。 

    “咚咚咚,铛铛铛”的锣鼓声在矿区回荡,招来了许多道目光。人们在路上站住脚,或从办公室,或从车间的门窗里伸出头来,有些上下班的矿工也站住脚目不转睛地看热闹。 

    刘师傅一下子成了全矿瞩目的人。

    刘师傅这一生与“角落”结下了不解之缘。

    平时连队班组开会学习时他总坐在角落;在家里,刘师傅的床安放在角落。成天不声不响,所以人们就忽视了他的存在。现在他无法藏在角落里了,必须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整个矿区“亮相”。 

    人们看到穿着旧工作服的小老头尴尬地似笑非笑,狼狈地低垂着脑袋,好像不是在开欢送会,而是在开什么批斗会。看得出来,刘师傅竭力想走得快一点,可是因为太紧张,两条腿像是被什么缠着,走得一团混乱,实际上比平时还走得慢。亮晶晶的汗珠从他的发鬓渗出,顺着老脸上的皱纹纵横流淌。

    咚咚咚、铛铛铛……锣鼓声震耳欲聋。

    小青年胳膊真有劲。

    他们不知道四十几年前有个小李,踩着这条路上班,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脑袋就扁了。小李会不会疼?不会。因为他正在埋头干活。他也不知道顶板上的石头已经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他吞没,刘师傅顾不上看。小李还没有结婚,他不知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一切都不知道,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永远地走了,走得很远,匆匆地,没留下任何痕迹。小青年们也不知道在当时建矿时我们是怎样干活的?那时一个人要顶现在的一群人。为了这个矿死了多少人?说不清楚。光采煤工作面那次失火就烧死五个矿工,都是年轻小伙子,其中一个结婚还不到十天就到马克思那里去报到了。还有那次木料场失火,那个长辫子姑娘死得最惨,脑袋像烧焦的猪头,全身淌着油。她是木料场最漂亮的女孩子,才十九岁,正值青春年华,从来不像现在的女工那样描眉涂嘴。平时,刘师傅连和她那双丹凤眼对视的勇气都没有,更不敢想这辈子能碰一下她的手,那天他竟然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那天他抱着一段烧焦的女人,黑乎乎地像这脚下的柏油马路。矿工们都流泪了,特别是刚刚进矿的新工人,更伤心、更悲痛。记得刚发生事故的那一个月里,整个矿山都没有笑声……

    身后的青年矿工们在哈哈大笑:妹妹你大胆地朝前走,莫回头……咚咚咚……铛铛铛……哈哈哈……小崽们在拿我取笑呢!刘师傅觉得喉咙很干,全身燥热,背上出了很多汗,又粘又痒。快到矿办公楼前的那个大门口了,只有几步就永远离开矿山了。这个大铁门四十多年来他进进出出走了不知多少回。一天四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十年呢?就是三千六百五十天。那四十年?……刘师傅算不出来了。脚下路面镶嵌的每颗石子的形状、颜色,他闭上眼睛都能记得起来。唉!人就这样不知不觉老了,没有用了,就这样被几个小青年欢送出了大门,永远成了大门之外的人了。 

    这几步路真难走。是的,跨出这个铁大门就不是矿山的人了,是局外人。

    刘师傅顿时觉得心里空得厉害。

    锣鼓声惊天动地,小矿工们像遇到了什么喜事似地。是不是自己退休了给他们腾出了位置才让他们这样对待自己呢?刘师傅的鼻子酸了…… 

    出了门,刘师傅的胃里有股热呼呼的液体向上冲。只是这么几分钟,一切被扔在了身后。那台他用了四十多年的老式机床,明天就由一个留八字胡长头发的小伙子来操作了。他不会爱护它,就像他对其他人一样,动不动就大打出手,他会对它胡来。如果他们相处不好,肯定会打架的。当然,谁胜谁负还得用事实来证明。刘师傅记得,他最后一次擦洗了一下它,很亮,像新的一样,并上足了油,然后再仔细看了看,总觉得它要说话。他们相伴四十多年了,他熟悉它的每一寸身体,它的性情,像熟悉自己的老婆一样。可是,它明天就要委身别人了。矿上每月给他发工资,发了四十多年,养活了他,养活了他的家。这一生的大部分快乐、忧愁、烦恼,都与矿山有关。

    现在无关了。

    四十年前一个活蹦乱跳、满头乌发的小伙子从古老的渭水源头来到这里,兴高采烈地从这个大门走入,现在,一个老人从这个大门走出,头发花白,满脸皱纹。 

    门还是那门,山还是那山,所不同的是,人从青年变成了老年…… 

    刘师傅的腰一下塌了,站住脚。

    “你们……”他的声音苍老而疲惫,“就送到这儿吧……” 

    “常来……”大家纷纷道别。 

    刘师傅很不自然地与所有欢送他的人握手告别,默默转身,歪歪斜斜往家走,步履艰难。他知道一生里最热闹的场面结束了,也消失了。

    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刘师傅感到一片茫然。他走了几步,发现行人都在驻足观看他胸前那朵硕大的红花,他一把撕下来,顺手扔在马路边的小水沟里,转身继续往家走。但他突然想到:机电队的工人下班后经过这里时看到他把花扔在这里,会怎么想?他就又转过身去,还挪着沉重的腿跑了几步,把扔进水渠里的花拾起,双手背着,把那朵刚才还端端正正挂在胸前的大红花藏在背后,生怕人看见,像做贼似地。

    第二天早晨,刘师傅又按时醒来,这是他四十多年养成的习惯。六点三十分,他醒来的时间准得很,前后误差不过五分钟。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抓过搭在床头上的工作服,麻利地将右胳膊伸进袖筒,又要穿另一只袖筒时,他突然停了下来。他隐隐约约记得似乎生活里发生了什么事件,与今天早上上班的事有关。十秒钟之后他突然想起来了,也明白了,从今天开始不用再上班了,他已经退休了。他一下子还不能理解,觉得这有点像梦,梦醒了日子依然如故。他惶惑地向周围扫了一眼,目光落到了那朵他随随便便扔在桌子上的大红花上。他低下头,心头一阵凄凉:是的,他不上班了,永远不上班了,他已经不是矿山的主人了。他沮丧地脱下已经穿好的那只袖子,生气似地又搭在床头上,重新又软绵绵地倒在床上。

    刘师傅呆呆地盯着顶棚,慢慢地移动着目光。墙角处已结了一小片蜘蛛网,看样子这房子里很久没有打扫了。墙壁有一块水渍,是什么时候渗的水呢?他不知道。那水渍形成一个图案,像一台刨床。他很少有闲心静静地看这个房间,一看竟然发现了好多新鲜之处。另一屋有了响动,儿子儿媳妇也起床了,他听见儿子催促小孙子起床的声音。厨房里锅碗瓢盆的磕撞声,不断地传入他的耳际。不过,这些声音要比平时低得多。有脚步声向他的屋门移来,他听到了也意识到了,儿子要进屋喊他吃早点了。他马上闭上了眼睛,装睡。儿子轻轻地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他知道儿子在看他。

    儿子在床前稍停了片刻,见他还熟睡着,又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门,就连关门的声音都很轻,他几乎没有听见任何声响。他又睁开了眼睛,茫然四顾,屋子里静悄悄的,像死亡的河谷。他听见儿子儿媳他们在吃早点。今天早上,他怕与儿子儿媳和孙子照面,更怕他们来喊他去吃早点,他怕他们的目光。

    今天早上的时间过得真慢。

    他们没完没了地吃早饭。

    刘师傅盼望他们早点吃完出门去,只剩下他一人。总算吃完了,刘师傅抬手看了看手表,喃喃地说:“吃了一个小时。”接着又传来收拾碗筷的声音。脚步又向他的房门走了过来,他急忙又闭上了眼睛。

    “爸!早饭热在锅里,你多躺会儿,反正也没事可干。”儿子知道刘师傅还在睡觉,在门口说。

    闭着双眼的刘师傅听到他们关屋门的声音,心里一阵轻松。 楼道里各家各户关锁房门的声音接连不断地传来,楼梯和走廊里有纷沓的脚步声。工人们都赶着去上班了。

    不拖到最后五分钟他们都不会出门。矿上正检查机关、辅助连队的劳动纪律,迟到要扣奖金和工资。但一到工作场合就是另一码事了。女工们掏出挎包里的毛线开始一天的编织,许多人把早点都带进办公室和车间里来吃,泡上一杯茶,慢慢悠悠地吃上半个多小时。可以说,上班后的半个小时大都干不了什么活,只作为忙乱了一个早晨的休息,也是睡眠不足的清醒阶段。这一时期兴起了麻将热,人们普遍睡眠不足。

    三号家属楼总算静了下来,只丢下刘师傅一个人。刘师傅觉得这栋楼像口棺材,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他一骨碌坐起来,几下穿好衣服推开了屋门,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阳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听见电机车在轰鸣,熟悉而又陌生。

    刘师傅在阳台上站了很久,无聊得发慌,只好又转身回屋。干点什么呢?他在屋子里不停地转着。想到该吃饭了,便来到厨房,把还温热的馒头和稀饭从锅里取出来,胡乱地扒了几口,没一点胃口,便又心烦意乱地将筷子放下。

    他又漫步来到自己的小屋。一抬头,看见墙上的老式挂钟不紧不慢地走着。他记起了他和新婚妻子买钟时的情景。她左挑右选忙乎了大半天,才小心地掏出三十五块钱,那是她一个月的工资呀!记得那天还下着雨,刘师傅双手抱钟,她来撑伞。他们为家里新添了一件物件而感到兴奋。

    是个好钟啊!四十多年没出过毛病,像它的主人。为它打过伞遮过雨的那个瘦瘦的女人不在了,那把油纸伞也不在了,只有自己还在。他长出了一口气。 

    刘师傅细细看着油漆已经剥落的钟,想到它很可怜,人们都上班去了,它自己还孤孤单单地在屋子里不停地走着。今天它有了一个伙伴,他要陪它,或者说是它陪自己。他和钟对视着,钟时不时问他,你今天怎么不去上班呢?坐在家里干什么? 

    他终于忍受不了寂寞,想到外面去走走,可一摸到门又犹豫了。 

    矿工俱乐部距离家不远。全矿的退休职工都喜欢到那儿消磨时间,那里有各种棋牌。可他不想去。

    他这辈子和玩无缘,连小孩都会玩的跳棋他都不会玩。但许多和他一样什么都不会玩的退休矿工,一旦到俱乐部混上个把月,连桥牌都会打了,而且玩瘾越来越大,吃饭睡觉都要家里人催上两三趟才肯罢休。刘师傅从不去那儿,他看不惯油头滑脑的小青年们一下班就跑到俱乐部,泡在里面半公开地赌钱;也看不惯相处了大半辈子的老矿工们为了一步棋就红脸大吵,摔棋子掀桌子,小孩一样发脾气。更重要的是他羞于让人看见他无所事事地在乌烟瘴气的地方鬼混。他觉得自己不该是那种人。 

    他又缓缓地从客厅踱到阳台上,呆呆地望着远方。站在他居住的五楼向远处看,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过了戈壁滩则是一条放着白光的河,河面不太宽,在晨光的照耀下,河面上升起一层淡青色的雾气,影影绰绰地可以看见河边上有人影在晃动。刘师傅一直没有搞清楚这条河从哪儿来又流向哪儿?河对岸是一片沼泽地,迷迷蒙蒙,开阔而旷远,是一片没有开发的荒草地。再往远看,就是长满青松翠柏的蜈蚣山,一个原始的风景区,没有开发。人们都很少去蜈蚣山转悠纳凉,去过的人都说那里非常好玩,有很多新鲜的景致。他想,要是那里当时开发了有多好啊!可以坐上班车去游玩,当天去当天就可以乘班车回来,那是多惬意的事啊! 

    四十多年了,他竟然一次都没去过蜈蚣山。不要说没去过蜈蚣山,就连那条他说不上名字的河边都没去过。真是遗憾啊! 

    ……

    “老头子,咱们房子的这个位置不错,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到那条河,还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蜈蚣山。”记得当时新婚的妻子站在阳台上,高兴地说:“以后我们每个星期天都可以去河那边玩玩。” 

    “唉!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去河那边浪一趟?都结婚五六年了,你总是推……” 

    “哎!爸爸,河那边是什么?那里有小白兔吗?” 

    “爸爸,我们明天去河那边吧。老师让我写一篇有意义的星期天作文,我没有什么可写的,去河那边可能就有了灵感。” 

    “爷爷,河那边是什么?那里有大灰狼吗?” 

    …… 

    一年又一年,河就在自己眼皮不远处流淌着,四十多年了,他一直未能踏到河边的土地。现在细细想起来也很奇怪,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也许是自己实在没有时间,但事实上星期天月月有年年都有,但就是自己从来没有休过星期天。

    年轻时想当劳动模范、先进工作者,总是义务加班,后来想挣那点加班费,回想起来,自己这大半生都在忙,总有没完没了的活,永远都干不完。

    刘师傅一直认为毫无目的地去河那边走一遭没有什么意义。

    难道只是为了在河那边照几张照片,采一把野花或者吃一顿野餐而劳神费力地浪上大半天或者一天时间吗?假如有什么正经事,比如说去拾柴或者办事又另当别论。同时他觉得以后的日子还长,总会有机会的。河就在前面,山就在河那边,它们又不会长出腿来跑掉,什么时候都可以去,急什么呢? 

    没想到,这一推就一下子就推了四十多年,至今也没有去成。

    河那边平时雾气弥漫,看不清真实面目。天气晴朗的时候,就像海市蜃楼般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它就在眼前,又很遥远。

    因为有他这个丈夫,半年前去世的妻子最终未能实现星期天夫妻双双去河那边玩的愿望。随着孩子的出生,家务越来越繁多,她也再不提去河那边的事了。而且,每每在孩子纠缠着要去河那边时还以种种借口来阻止:河那边没有什么好玩的;过河没有桥,坐船没有船;看的时候近,走开了远的很;哪儿都不去,就在家里玩。

    因为有了他这个爸爸,儿子也未能去过河那边,只靠想象写了一篇《有意义的星期天》的作文交了上去,让老师狠狠地批驳了一顿。因为儿子在作文里写道:“我没有去过河那边,但听去过的人说,河那边有个大灰狼,长着四只耳朵,八条腿,两条长长的尾巴……”老师说儿子胡编,给了个不及格。

    儿子不知不觉长大了,结婚成家,忙工作的同时还读电大评职称,也不再提去河那边的事,并且拒绝自己的儿子去河那边玩。

    只有小孙子,时常嚷着要去河那边玩。每当孙子闹的时候,刘师傅就出面解围:“别再缠爸爸了,等爷爷退休了,每个星期天爷爷都带你去河边玩。”

    唉!现在刘师傅实实在在地退休了,河那边去还是不去?他还是拿不定主意。他把目光从河那边收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刘师傅很内疚。他觉得对不起死去的妻子,对不起小时候的儿子,同时也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他还对不起一个人,那就是他自己。 

    他突然去翻看日历:“明天是星期天!”他又突然决定:“明天一定要带孙子去河那边玩玩。”弥补过去的过失。

    他翻出了一个很大的包。这是出门必须带的。

    要多带些衣服,孩子的,自己的。河那边肯定风大,别让孩子着凉。他又想到自己该脱下这身工作服了。不是矿上的人了还穿工作服干嘛呢?再穿工作服让别人看见不好,好像还想占矿上的便宜?唉!他真不舍得脱下这身工作服。平时他热时单穿,冷时套着穿。也怪得很,他觉得穿上工作服舒服自在。他甚至记不起除了工作服,自己还有没有别的衣服可穿。他打开妻子留给他的那个老式衣柜,一股樟脑味夹着霉味迎面逸散出来。半年前妻子去世后,他就再也没有打开过这个衣柜。不是不想打开看看,是怕打开后就想起她。

    刘师傅没有收拾衣物的习惯。什么季节该晾晒什么衣服,放在哪儿,他一概不知。自己加减什么衣服,都是妻子来提醒他。衣柜里各种衣服叠放得整整齐齐、板板正正的,原封未动。他常换的几件衣服一直放在枕头下,这个衣柜和里面放的衣服好像都与自己无关。几分钟后,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被他翻得乱七八糟。他抽出几件自己的外衣,一一试穿,都觉得别扭得很。他不知道穿哪件衣服才合适。过去,这些事情都由妻子决定,妻子不在了,他自己无法决定。最后,他一古脑又将取出来的衣服全部塞进了柜子,失望地关上了衣柜门,摔得很响。他生气了,看来明天得穿工作服去河那边了。 

    刘师傅坐在床沿上,目光呆滞,从换衣服这点小事,他体会到了一种强烈的孤独无依的感觉。为了驱散这种感觉,他又把思路转向了明天的出游。要看好孙子,坐船渡河时要抱好,千万别出意外。十年前,曾有小孩坐船时不小心掉进了河里。别让孙子饿着渴着,得出去给孙子买点饮料以及吃的什么东西。想到这儿,他找了一个提袋,到超市采购明天出行的东西去了。 

    到了矿办公楼对面的青年商店,刘师傅给孙子买了许多点心、面包、可乐等等。他还给自己买了一小瓶白酒和半斤切好的牛肉,一起装进他随身携带的提袋里。刚走出商店们,迎面就碰上机电队的队长,刘师傅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仿佛上班时干私活被人家逮了个正着似地。他想绕开,但已经来不及了,只见队长正朝他微笑点头,他赶紧说:“你忙队长,我随便转转。”队长走过去后,他才知道自己已经下意识地将提袋藏在了身后。 

    唉!老鼠永远是老鼠,猫永远是猫,这就应验了那句“龙生龙来凤生凤,老鼠生下了‘娃娃’会打洞。”这是永远颠簸不破的真理啊!刘师傅想。

    当队长消失在茫茫人群里时,刘师傅突然明白了:自己现在根本无须害怕队长啊,自己已经退休了,跟机电队无关了,当然跟队长更加无关了。谁也管不着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怕他个球。他心里痛快地骂着,但脸还是红红的,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像喝了猪血。 

    打开房门,家里还是空荡荡的。

    他放下提袋,坐在沙发上,认真推敲刚才在脑袋里出现的大胆念头。自己真的没有谁来管了吗?以前上班时有当官的管,下班回家老婆管,老婆去世了,什么事都由儿子做主。他认真回想起自己的一生,确确实实没有单独决定过任何事情。但现在他终于决定了一件事:明天带孙子去河那边玩。

    刘师傅为自己的这一决定感到兴奋,很是自豪。他又去阳台上抬头望了望,天空瓦蓝瓦蓝的,没一丝云彩,但愿明天也如此。 

    还要带些什么呢?刘师傅又想该带些风油精,河那边可能蚊子多,孩子皮肉嫩,别让蚊子咬得满身是泡或者大包,那样自己也不好向儿子儿媳交代。他又找了些手纸,准备给孙子大便用。 

    过了一会儿,他又翻出一个大大的塑料单子,折成一个小方块,也放进提袋里。这是明天在河那边野餐时的饭桌。

    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很风趣,也很有意思。 

    又过了一会儿,他想到应该把东西从包里拿出来,食品放在提袋里捂上一夜会臭的,明天还怎么吃呀?刘师傅就这样兴致勃勃地忙来忙去,度过了他退休后的第一天。

    晚上儿子儿媳都下班回家了,小孙子也放学回来了。由于是周末,孙子回来得比往常稍早一点。

    刘师傅等不得小孙子把晚饭吃完,就迫不及待地宣布他的伟大战略计划:“我和孙子准备明天到河那边去玩。” 

    儿子儿媳很意外,互相看看,流露出为难之色。半天,儿子才吞吞吐吐地说:“爸……孩子要考试了……他的功课一直不太好,明天还想给娃娃补补课。” 

    儿媳加上一句:“等考完试,放暑假了再去吧。” 

    刘师傅的脸一下子红了,一直红到了脖子根。今天不知怎么了,红了两次脸,还都红到了脖子根。是啊,怎么就没想到孙子要补习功课呀!这段时间儿子天天催着孩子学习,连电视都不让看一眼。 

    “那就……以后再说吧。”刘师傅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害羞地低下了头,只是默默地吃饭。 

    晚上,刘师傅想把买好的食品送给孩子吃了算了,可他又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想让儿子儿媳知道自己为了明天的出行几乎忙了一天。

    算了算了,过了明天再给孩子吃也不迟。他仔细地看了看食品袋上的生产日期,再过半年才过期。 

    儿子觉察到老父亲情绪异常,不是有点异常,而是很低落。父亲听了他们不让孩子去河那边玩的话后,就一直没说一句话,饭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子里直接睡了,连电视都没看。想到这儿,儿子便轻轻地推开了父亲卧室的门,又轻轻地来到父亲床前。

    “爸!您哪儿不舒服吗?”

    “没……没有……”

    “今天您去矿俱乐部了吗?”

    “去了……很热闹的。” 

    停了一会儿,儿子又问道:“爸,明天您自己到河那边去转转吧,现在方便得很,用不上一个小时就到了。每天有发蜈蚣山的班车,可以坐车去,玩好了就坐班车回来了。” 

    刘师傅马上摆了摆手,拒绝了儿子的合理化建议。“不……不,我去干什么?我只是想带孩子去玩玩,给他散散心……我去不去没有什么关系。” 

    夜深了,刘师傅翻来覆去睡不着。时时传来电机车隆隆的声音,紧接着一列火车又驶进了选煤楼车场……他想着今天一天来的忙碌,换来的却是无法入睡的长夜。

    他又听见外屋儿子的呼噜声。他悄悄爬起,坐在床边,拿过那一瓶小酒和牛肉,一边喝一边吃了起来。等月亮升上来的时候,他已经把那半斤牛肉和一小瓶酒干了精光。他摸摸肚皮,圆圆地,实实在在吃饱了,有点胀,他想上厕所,但怕惊醒外屋熟睡的孙子。

    墙上的老式挂钟滴滴哒哒地走着,上面的一个小猫摇着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刘师傅。 

    嗒……嗒……嗒…… 

    早上起来,儿子儿媳去加班了,孙子也补习功课去了,屋里就剩下刘师傅一个人了,他开始忙家务。从这天起,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打扫家里,早上干啥,下午干啥,他把每天都排得满满的,不给自己留一点多余的时间。

    他把阳台角落堆放的杂物重新摆放整齐,不常用的放在后面或者下面,常用的放在前面或者上面。大件在底部,小件放在上面,弄得井井有条。

    他把一个废木箱改成装煤块的煤箱,厨房里一下子清爽了许多。他还把楼下煤房里的块炭一块块垒放起来,大的煤块放在周围,小的煤块放在里面,一看就是个精细人弄的。 他又把滴滴答答的水龙头修好,一滴水都漏不出来了。

    他把所有的门轴、所有的门锁都上了油,还用螺丝刀上紧了家里所有的螺丝钉,门从此再不吱嘎嘎地响了。

    干完所有的家务后,他发现自己没什么可干的了。干啥呢?他转了好一会都没想到干什么!突然,他看到了孙子的玩具。于是,他把孙子所有的玩具都搜腾出来了,并把已经坏了的玩具又重新修好,什么火车啊汽车呀,手枪啊飞机呀…… 虽然孙子已经长大了,再不可能玩这些玩具了,但他还是把它们一一修好了。

    家里的花草不知啥原因,花叶一天比一天黄。他跑到矿新华书店专门买了一本《养花实用技术》,经过两个月的精心呵护,家里的花草一天天绿了起来,有好几盆花草叶繁枝茂,郁郁葱葱,一派葳蕤葱茏。 

    到后来,他经常擦玻璃、拖地板,无活不做……家里的环境一下子改变了,凡到过他家的人都在赞扬他。 

    儿子儿媳不好意思了:“爸,别再干了,您退休了就应该好好休息休息,或者去矿俱乐部玩玩,打打牌啊,下下象棋啊什么的……”刘师傅便回答说:“矿俱乐部人太多,我又不会玩什么,在家里干点活活动活动身子骨也好啊!” 

    儿子不吱声了。 

    这期间,刘师傅经常计算着孙子放暑假的时间。三十天、二十九天、二十八天……十天、九天、八天……一想到要和孙子去河那边玩,他的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他隐隐地期盼着。

    孙子终于放假了,可是河水又涨了,看电视上的新闻报道,河水快要漫进农田了。水流湍急,河面上漂浮着从上游冲下来的圆木、衣服、动物的尸体,听说还有人。怪吓人的,看来河那边一时半会儿去不成了。

    刘师傅失望了。但他还不放弃,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阳台上看有没有去河那边的班车,如果班车通了,就证明河水降下去了。

    他天天盼望着河水迅速下降。

    他开始注意收听电台和电视台上关于雨季和汛期的消息,特别注意天气预报,并费了好多脑子来分析雨量、流量和水位的关系。而这一切他在表面上丝毫没有表露出来,一切都在暗中进行。刘师傅像一个特工,儿子儿媳都没有发现老人的心思。

    河水终于降下去了,雨季也过去了。但孙子的暑假却结束了,明天就要开学上课了。娃娃的学习又要紧张起来,每天带回一大堆永远写不完也做不完的作业。儿子儿媳更加严厉地督促孩子做作业。

    每到星期六,刘师傅就兴奋不安,背着儿子儿媳悄悄地问孙子:“这个星期天没有作业了吧?” 

    孙子便从书包里掏出许多本子来,什么数学呀语文啊、作文呀日记啊、语文复习题汇编、政治复习题精选等等等等等等……并告诉爷爷星期天必须完成,下个星期天要去矿务局一中参加会考。刘师傅脸上企盼的微笑马上消失了,他长长地出了口气:“啥老师嘛?这样下去非把孩子的身体搞垮不可!” 

    但他还是盼望下个星期天。结果还是失望。于是,他又去阳台,久久地向河那边张望。

     有一天,他望着望着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急忙返回屋里,“哗啦”一下把孙子的玩具箱倒了个底朝天,找出一架黑色的塑料望远镜,拿起来跑到阳台,用袖子擦了擦望远镜镜片上的尘土,举起望远镜就向河那边张望。怎么?对岸怎么一下子跑得更远了?更模糊了?怎么回事?真是个望远镜,不望还好,一望还倒望远了。他又倒过来看,这下对了,河那边的一切清晰可见,仿佛在眼前一样。他望见河边不远的一棵柳树下坐着一个女人,也拿着一架望远镜在望河那边的风景,她一会儿望望河那边,一会儿又把镜头掉过来,望着刘师傅的这边。刘师傅仔细一望,不觉有点惊奇:这不是前两天刚刚退休的王菊花嘛?她在望他。他也望见她在微笑着…… 

    刘师傅很快活,继续望,直到眼睛累得有点酸疼才罢休。他闭闭眼睛,稍稍休息上几分钟后再望。在儿子儿媳临下班到家的三四分钟前,他才离开阳台,回屋把望远镜藏在被窝里,待儿子儿媳一上班走了,他又拿出望远镜到阳台上去观望…… 

    刘师傅觉得这时间好打发多了。时间,一天天一月月过去了。

    刘师傅明显老了许多。先是所有关节变硬,接着气喘,连上楼都吃力得很,什么家务也不能干了,更不要说去河那边了。刘师傅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再从未提起过去河那边玩的事儿,星期天他再也没有问过孙子的作业作没作完的事。 

    时间像潺潺流水,不停地向前流动。终于,邻居们开始乱说开了,说刘师傅整天泡在阳台上,孜孜不倦地拿着一个儿童望远镜朝河那边张望。大街上的人都把这事当作笑料,还说刘老头怕是老糊涂了,或者神经有问题了…… 

    已经升任为矿团委书记的儿子起初还不在意,并责怪这些邻居多管闲事,爱嚼舌头。可话越传越广,并传走了样。说刘老头疯了,用望远镜和王菊花在谈恋爱……儿子终于受不了啦。一天中午,儿子乘刘师傅午休的空挡,把望远镜从被窝里拿了出来,索性扔到了楼下的垃圾箱里。

    刘师傅找不到望远镜,犹如掉了魂。他摸摸索索地找了好几天,屋里的角角落落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儿子儿媳问他在找什么?他就是不说。

    人们心里一动,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事实:这老头不声不响地在矿山干了四十年,明天,上班的矿工中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想到这儿,许多人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又悟出了什么,但又都说不出来。

    机电队的老办事员长长地出了口气:“好人呐!……” 

    说完,他又点了支香烟,接着又噼里啪啦打起了算盘。又到月底啦,开始发工资了。 

    人们也都收回了目光,各自干各自的工作。

    刘师傅没有勇气左右环顾,只盯着脚尖前的柏油路面,他觉得全矿的人都在看他,都在评头论足。 

    被阳光烘烤了大半天的柏油马路软塌塌地直粘鞋底,刘师傅想起了四十年前这里的路还是土路,一旦下雨就泥泞不堪。一次,他路过矿办公楼,看见一辆小车陷进泥坑里,他加入了推车的行列。他的一只鞋陷进了泥里,灌满了稀溜溜的泥浆,他索性脱下了两只鞋,光着脚推车。他还记得,当时由于矿上刚开始打井洞,还未出煤,矿区到处干净得很,没有现在这样,到处是乱扔的铁轨、废旧矿车、煤渣,以及各种生锈的铁疙瘩和木料。后来,他和一道进矿的小李下班后在矿区拣螺丝钉,把能移动的东西集中在一块儿,分类上交,受到了矿工会、团委的表彰和奖励。那晚他激动地睡不着,趁着月光又跑到矿办公楼下的黑板报上又看了一回,他没看见表扬谁的名字,却意外地发现小李死了,在井筒安装装岩机时,由于顶板破碎,支护没跟上,被冒落下来的石头实实地砸在底下,年轻的脸血肉模糊,脑袋又大又扁,如一个大饼,眼睛睁得圆圆的。 

    …几个星期后,刘师傅悄悄地死在了床上…… 

    又过几天,王菊花也悄悄地死在了床上…… 

    刘师傅的儿子和王菊花的儿女们在整理老人的遗物时,都在各自老人的枕头下面发现了刘师傅和王菊花的合影。他俩微笑着,笑得很甜。

    双方子女看到这一幕,都不约而同,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脑子里转动着各种念头,又划出许多理不清理还乱的问号…… 

    照片上,那片小草坡被夕阳照得通红通红的,显出那种美如梦境般地橙色。 

    晚霞是瑰丽的,像火焰一般燃烧,遮掩了半个天空。

    太阳就要落山了。

    附近的空气似乎特别清澈,像玻璃一样。远处罩着一片柔和的雾气,样子很温暖。夕阳的光辉随着流水落在不久前还充满淡金色光线的西格拉滩的旷漠上。树木、丛林和高高的选煤楼上,都投射出长长的影子来。

    太阳落山了。一颗星星在落日的火海里发出颤抖的闪光来。

    这火海渐渐泛白了。

    天空发青了。

    一个影子逐渐消失,空气中充满了烟雾,像一块燃烧的煤,火红火红的。

    天空的霞光渐渐地淡下去了,深红的颜色变成了绯红,绯红又变为浅红。最后,当这一切红光都消失了的时候,那突然显得高而远了的天空,则呈现出一片肃穆的神色。最早出现的启明星,在这深蓝色的天幕上闪烁起来了。它是那么大,那么亮,广漠的天幕上只有它在那里放射着令人注目的光辉,像一盏悬挂在高空的明灯。 

    …的时候,春节尚未过完,偶尔会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孤寂而空旷,发出短促的回响,与之相反,白昼正在一点点变长,万物亟待苏醒,向窗外望去,宽阔的路面反射天光,亮晃晃的一片,人们无处躲避,低着头走在其中,如同浮在冰上。

    有的人沉默,有的人拘束,而我仿佛被浪驱使,漂向未知。远处有火车的声音,如果竖起耳朵,可以听见一声声呜咽,悠长且远,许久不消散,在人与世界之间来回振荡。

    声音也在我的房间里波动,我刚搬至一处临街的新居,空空荡荡,贴墙放着几个尚未拆封的纸箱,里面是一些书,大部分还没来得及读,我为此而焦虑,但又无法从正在进行的文本里抽身而出,许多人正站在彼处,等待着一个短暂的休止符。夜晚深邃,近在咫尺处,焰火绽放,像一棵巨大的树,伸展到我面前,枝叶闪光,为弱小者给予支持,为卑微者延续幻梦。

    故事的原型来自身边人的讲述,我虚构了大部分情节,出乎意料,推进很快,甚至超出我的控制,我时而觉得自己像许玲玲,想去环抱,却虚弱无力,时而觉得自己是许福明,陷在一片大雾之中,却总想着笨拙起舞。两者既对立,又是一体,不单单是血缘关系,我想他们也曾共同听见那些呜咽,并为之停驻片刻。

    而这些时刻像是一道岔路,支线情节,并不重要,可做可不做,在漫长的贫瘠之中,他们在努力让自己变得稍微丰富一些,并为此筋疲力尽,无所谓对错,历史不会记述,但对于个体来讲,这又极其关键,像是溺水者,不断挣扎,想要上来透口气,或者是迷途者,等待一个晴夜,想要依据星辰去辨别方位。

    写作有时也是这样,借着些微光芒,复述或者创造一个世界,以区别于混沌、牢固的日常。我尽量做到轻松、简洁与诚实,想让某种力量在文本里流动起来,却总是事与愿违,好比已经站在山或者海的高处,却无法改变风和浪的方向,只能任由拂动。写《逍遥游》时,很多地方都不得不停下来,喝口凉水,抑制一下情绪,这时候我深深感知到一种局限,所有人的局限。人与人之间,花费很大力气,去接近彼此,最终又要远离,几乎是为一种徒劳而倾尽全力,这没办法解释,不符合规律,却一直在发生,从不停歇。

    我在年少时热衷摇滚乐,信奉许多没有来由的力量,并为之战栗、激动,杀气重重,只想着抵抗与超越,不在乎误解,写小说后,发现必然要去承认一种失败,在试着去进行沟通时,自以为是地找寻同类时,被温暖的幻觉哺育时,实际上已经走到岔路的尽头,而这里没有风景,只是一片更加开阔的荒芜。但不要紧,故事中的人物也好,写作者也罢,虽矗立在自身之中,其实已然穿过爱与苦,荆棘与烟雾,途中的所有步伐,每一次醒来,都记得清清楚楚。现在,历经荒芜之后,我们终于可以舒一口气,重返旧途,心安理得地等待夜海在前方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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