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凯华

        凯华已经逝去多年了。可悲的是，当他去世许多年之后，我竟然不知道，并且想着总会有相逢的日子。

      12年前的2005年6月初，我去北京途中，专门至华北油田指挥部所在地任丘市，与我的老上级、原玉门油田的党委宣传部部长姚治晓相见。老朋友重逢，当然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不醉不归。他已经退休三四年了，还兼任着华北油田文联主席的职务。席间，他问我还想见哪些老朋友，他去联络。我说想见一下王凯华。他略停片刻，沉默了一会儿说：“他父亲原来是玉门油田劳资处的？”我点点头。

      他语气凝重地说：“小伙子我见过的，但已经死了六七年了。是被人谋害死的。”

      听到凯华的死讯，实在是太意外了！这悲催的结局，让人唏嘘不已，一连喝下几杯酒，也难以释怀。

      我与凯华相识是在上世纪的1976年5月份。我们均为玉门油田局机关的职工子弟，插队落户的知青都被安排在下西号公社西红号大队。我在一队，凯华被分配在二队。他长得英俊帅气，尤其是那只鹰勾鼻子，博得许多女生的青睐。我们调侃道：一个情圣嘛！

      他高中毕业于油田子弟中学，我辍学于玉门市一中，过去并没有见过面，虽说各自的父母之间都十分熟悉。刚到农村时，只是在相遇时彼此打一下招呼，并没有太多的接触。后来在插队的第二年，公社组成了副业队，去油田搞副业，我与他编在一个小队里。两个人也能说到一起，也就走得近了。还因为一次打群架，两个人竟然成了亲密无间的好兄弟。那是5月多，油城的树叶刚绽放出绿叶。我们副业队的民工正在十八区铺一段油路。刚铺好柏油，民工们赶紧用铁锹向路面上撒米粒大小的沙子。路的两头由专人负责看管，汽车禁止通行。凯华手中举着小旗，在路口上阻挡汽车通过。这时冲过来一辆油田运输处的五十铃汽车，要强行通过，而且已经给新路面上留下了车轮碾轧的痕迹。凯华上前将开车的司机拽下来，两个人撕打在一起。这时民工队长在喊叫我，说王凯华和人打架呢。我赶紧带着十几个知青赶到现场，司机要溜之大吉，凯华上车将车钥匙拔下来。司机人高马大，见我们人多，从车里抽出一根摇车把，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我见此情形，一个箭步上前飞去一脚，将司机踹倒，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知青们一拥而上，朝他身上猛踹，直打得他乱叫。我赶紧上前制止，怕闹出人命案来。司机爬起来，身上沾满了沥青，他操着一口浓郁的兰州口音说：＂有本事，晚上8点约在公园打仗！＂

      我回应：＂行！＂

      那时候油城的社会治安秩序混乱，除了在校学生爱打群架外，以兰州籍的青年工人最爱打架斗殴，而且势力范围很大，形成了帮派。知青虽说捣蛋，但被分散在农村，与城市无缘，早已经被城市遗弃了。

      我们这些城市的弃儿，有一种逆反情绪在蔓延，个个撺拳拢袖。傍晚收工后，十七八个知青来到中坪小食堂，吃了十几笼包子后，又抿了几口几毛钱一斤的三台食品加工厂的散酒，悉数来到公园。那时候油城约架都在公园里。

      很快那个兰州娃司机带着十八九个人也出现在公园孙建初纪念碑的西侧。我们立刻凑过去。这帮兰州籍的工人嘴里叼着兰州烟，头上戴着黄军帽，上身穿着蓝色的铁路制服，下身搭配的是绿色军裤，脚上蹬着擦油皮鞋，威风凛凛，阵容强大。我们这一帮知青抽的是一毛钱一包的双羊烟，老虎下山一张皮，衣衫不整，大多都穿着油田淘汰下来的工作服，但脚下都是清一色的白球鞋，最适合于运动。那个兰州娃司机重新打量了我一眼，朝我努努嘴：＂你们谁先上？＂

      我拍拍胸脯：＂我上！＂

      那时候打架是一对一，败下阵后，输家再换新人继续格斗。

      也许是他已经领教了我的打法，不等他开口，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大高个儿站出来，向我招手。他摆了一个＂马步蹲裆＂的招式儿，示意让我先动手。他块头大，是重量级别的。我扬长避短，一个蹿步向他身体右侧冲上去，当他伸出右手准备抵挡时，我一闪身，猛一弯腰又朝他的左小腿踹上一脚，还没等我的拳头出击，他打了个趔趄，摔倒了。这时，那个兰州娃司机和其他人都向我冲上来。知青们一看乱了，兰州娃不讲规矩，也全部参战，一时间公园内大喊大叫，相互打斗，现场一片混乱。知青偏瘦，许多人都学过武术，实战经验丰富；兰州娃块头大，马壮人强，使出浑身解数也只是花拳秀腿，更缺乏底气，他们毕竟有单位，有的甚至还有妻室。知青忘乎所以，马瘦毛长，敢打敢拼，几个回合下来，兰州娃有七八个已经被打爬在地上，早已弄得筋疲力尽，人仰马翻。最后他们只得双手合十，甘拜下风，握手言和，对我们心悅诚服，并要在中坪食堂请我们喝酒。看看他们那鼻青脸肿的狼狈相，我们挽言谢绝。那晚上，凯华的妈妈在家里为我们做了许多下酒菜，我们在一起喝了个痛快。

      后来副业队撤销，我们又回到了乡下，尽管一队和二队相距一两公里，但我们经常在晩上收工后，还要来回走动走动。有一次我们来到大队小学操场，他在单杠上先是做引体向上，而后又开始连接几个翻转，最后来了一个360度旋转，表演得很专业。他上中学时，是校体操队的，还参加过甘肃省的比赛。到农村后，他经常来学校做运动。我在操场上打一套名为蹬肘锤的长拳，他连声叫好。

      1979年元月，他和许多知青都返城招工了。在返城的前一夜，我在知青点摆了许多酒食，将他也请过来，与我们一队的知青一起喝饯行酒。那晚我与凯华都喝醉了。

      我写了一首诗《送友人》：

      青山别酒醉不辞，岁寒三友百丈冰。

      他年若有清闲日，断肠腊梅寄一枝。

      知青的大批返城，给我年轻的心灵罩上阴影。昔日的战友玩伴都离我而去，我成了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还有两位女生因受不了煎熬和孤单，她们请长假回油城了。我别无选择，男人要挣工分，一个人守着冷清的知青点过活。欣慰的是，我时常会收到凯华的来信，内容都是鼓励我＂战胜困难、明天更好＂的话。这年6月，我回到油城探家，他闻讯后立即来看望我，并在解放门小食堂为我接风洗尘。他是油田小车队的维修工，每月40多元的工资。我苦干一年才能分到八九十元钱！

      我于那年10月招工后，与凯华继续保持着密切的关系。我喜欢文学，他也善于评论，我们常在一起探讨＂伤痕文学＂。我写下许多所谓的小说和散文，他都不厌其烦地读完，说这才是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品。我知道他是在鼓励我，我将许多不成熟的作品都付之一炬。

        1982年5月，他调往华北油田。临别时我们互道珍重。

        第二年过春节时，他回到油城与父母一起过年。那时候油城非常封闭，他带回来了深圳特区和许多有关改革开放的消息，我听得津津有味。

      1985年8月的一天，我的一位挚友申利要调往中原油田，临别时，我将她和她母亲请到住所，为她们饯行，并由我的老朋友王九和徳林坐陪。酒喝得正起劲时，突然有人敲门，进来的人竟然是两年多未见的凯华！我是春节期间结婚的，因为相隔千里之外，也沒有写信告诉他。

        他说他是靠感觉和闻着酒味找到的！

        那晚酒喝得尽兴，喝了许多酒都不见醉。

        想不到这竟然是我与凯华的最后一次相见！那晚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我总以为我们还会重逢，但一切都是那么迷茫和遥远！郁积在心里的苦痛直到今天才释放出来。

        我心中定格的凯华永远都是那么英俊帅气！

        曾经帮我打架的兄弟，我们失联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