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至中年,浸泡染缸,才明白一些人情世故,比如喜怒不形于色。每个人都在自我美容,并劝说自己相信这就是自己的脸。我也才明白,人们为什么会笑得一点都不自然,因为嘴脸是装饰过的,与内心不协调。出家门,除了穿戴,还要整理嘴脸。晚点上下班,也要换一副。
及至午夜,父亲拖着疲惫的身躯才回来,打开门,我看到两眼下斜,完全无神的眼睛。父亲在学校给学生洗衣服,一桶衣服一元钱,一晚上三四百桶衣服,八台洗衣机同时运转,半自动,要将衣服放进去再湿淋淋地抓出来脱水。我觉得他很累很累……
他疲倦而颇有干劲地做着这项工作。这是他这辈子唯一一项像样的工作,六十岁了,带着极大欲望地干着活。任何人休想劝他不干,难得的挣钱机会不能白白放过。如果是做女儿的劝他不做,他也必须给她两巴掌不可。
但是,这发黄的,眼角快垂到颧骨的脸,让我害怕呀!
我也拥有这样一张脸吧!
晚上翻看从小到大的证件照,看到小学时的自己,紧咬唇,圆睁眼,直着脖颈,一副大义凛然之相。我渴望朋友,小时候一直不乏朋友,但不知为何,总会有人先远离我而去。不会背论语时,就懂得三省吾身,一番反思,觉得自己不够好,于是改变自己,试着让自己更合群。可是,总是在一些莫名的时候,朋友又离开了,当时惘然!其实我是个嘴笨的孩子,内心从未想过伤害任何人,纯净如天空。而发小们则聪明得多,也狡黠得多,他们天生具备察言观色的本领。他们也天生懂得巧语相讥。我怎么办呢?不高兴!用一张臭脸表达心情!这是我唯一会的。只是我不会觉得这张脸有多难看和丑陋,丑陋得朋友想和我绝交。
后来上大学恋爱了,只是想尝试一下,开始却遍体鳞伤,无法自拔。真是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初恋的甜蜜让我忘乎所以,可是相处的烦恼也让我在他面前毫无掩盖,再多美好都抵不过一张臭脸,甩脸,动不动就甩脸。恋爱是要看脸的,脸那么臭,怎么看?以至于他以劈腿的方式来结束这段感情。毫无愧疚,是啊!有什么好愧疚的?摆一张臭脸给谁看?趴在草地上痛哭,觉得分得不明不白。
二十来岁,工作了。被百般刁难,善良忍让,不争名逐利,换来同事真正的白眼,看不起与远离。为什么?我以为,我找到了寄托一生的工作,完全可以真情真性过一生了!于是袒露心扉,喜怒形于色,这下好了,这张脸,臭的时候,让众人唾弃!我仍然不觉察啊!
直到看到父亲的脸。
我的父亲有多仁慈,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但人们怕他,厌恶他,也有人嫌弃他。仁慈却拥有一张可恶的脸。这张历经沧桑,受尽磨难,极不讨喜的脸为他也带来了极大的苦恼。他当然不明白,人们是喜欢看一张张微笑的,轻松的脸的,哪怕被触犯,哪怕心有戚戚焉,仍然不能呈现出真实的脸色。藏着,掖着,慢慢就有了修养。
脸,尽带疲倦,女儿心疼,但那倔强的皱纹又告诉我不可劝说的威严。有时读着这张脸,也想逃,如同外人。但又终将回来,因为这张脸的主人是父亲!爸爸不会换脸!
面容—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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