屡创奇迹的咖啡馆
LiLi Time·园子的几位咖啡师最近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耳鸣。甚至夜深人静，有些人耳中的振荡仍挥之不去。
前滩太古里的LiLi Time园子店和蒙自路上的老店规模差不多，但因层高略低，客座区域的位置相对集中，客人们大声说话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就显得十分嘈杂。聋人店员佩戴的助听器会吸收所有声音，倍增的噪音便导致严重的耳鸣。
店长莉莉请咖啡师把人工耳蜗或助听器关了，以减少环境中噪音借电极产生的刺激，咖啡师们却都不愿意。
关闭人工耳蜗或拿下助听器，意味着聋人咖啡师们只能靠读唇语了解客人意图，必然给沟通增加许多困难。而他们喜欢和客人交流，喜欢穿梭在一桌桌客人中间，用练习多次的发音问候他们，俯身向他们专业地介绍咖啡豆的品种、不同风味的特点，邀请客人们观摩一杯杯手冲咖啡的诞生。
“我们的咖啡师真是克服了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不适，但他们每天又开心得不得了。”咖啡店的主理人莉莉感慨道。
“前几天我们店的咖啡师小张给我发了一段文字，‘莉姐，我想要更多地到外场去和客人交流’，我看到后真觉得这是我最幸福的时刻，不是我逼着他去做什么，而是他主动地去成长，去克服。这比做多少生意都开心。”
章莉莉主理的咖啡店有着不同一般的经营理念，在短短几年内创造了许多“奇迹”——为聋人提供培训、就业机会；成为上海第一家被官方认证的中国社会企业咖啡店；被央视等几十家媒体相继报导；常年稳居上海咖啡店各大榜单的前三名；首家店内所有咖啡师皆获得SCA认证的；两年内送出2000多杯祝福咖啡，影响多个城市的咖啡文化。
作为这样一家富有创造力、走在利他之光中的社会企业经营者，莉莉却承认，这几年她承受了各种质疑和背叛，也在各种诱惑中摇摆过，但使她坚持下来的正是对商业本质的认定——商业本是祝福社会、祝福他人的——爱是给予。她始终把人生命的成长看作是KPI的第一位。
听到就去做的小米
在咖啡行业摸爬滚打多年的莉莉，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咖啡品牌打过广告，店里没有进行过一次公开招聘，来到店里的应聘者什么背景都有，惟独没有餐饮行业的经验。因此，在LiLi Time成为网红后，有些人质疑莉莉拿聋人做招牌，为自己积攒人气。
“你很难让所有人都明白和理解你在做的事情，人总会用自己的方式解读你现在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但当他质疑你的目的性，觉得没有这么单纯简单的给予，一定有什么目的时，我觉得最伤心。”
LiLiTime成为公益培训基地后，不少失聪者慕名而来。经过严格标准化的培训，他们大多能成为合格的咖啡师。但是很少有人找到工作后，回来感谢LiLi团队的帮助，有些在LiLi Time工作过一段时间的咖啡师，离职后还会主动来店里“挖角”。
“真正使我们走到今天的，其实不是某个特殊的群体，而是我身边愿意与我同行的核心团队，他们真的将我们的理念行了出来。”
小米最初来到LiLi Time的时候还是一个大学生志愿者，来到咖啡店实习一段时间后觉得收获最多的就是快乐。她被咖啡店“爱，点亮生活”的氛围吸引，海外留学归来后，辞去原本和专业对口的物流工作，回到了LiLi Time。
她的父母不理解自己悉心培养的孩子怎么喜欢去端盘子伺候人，她却觉得这里的快乐是其他地方买不到的。这个爱笑的女孩看到快乐的价值不是用钱衡量的，反倒是在忍耐付出中得到最大的满足。
年轻的小米有时不理解，为何在其他场合令人尊敬的长辈，在咖啡店却是另一副模样。这种真实的落差让小米明白，自私利己是人不能根除的本性，与学识、年龄甚至表现的善行无关。而于她首要的，则正是在人性的失落中，努力把“恒久忍耐”行出来。
同时，像小米这样的年轻人，要走进听障人的世界是艰难的。听障群体在成长经历中多多少少受过来自他人的伤害，他们的心门常常是关闭的，逻辑思维表达甚至语言逻辑也和常人不一样。这需要在沟通中加倍的耐心。
追求工作效率，以为说一遍，事情就能办成，这在与听障人士的合作中几乎是不可能的。小米也学着两遍、三遍地与他们沟通，倾听他们的解读，包容他们的错误。
核心团队曾为了与一位听障员工沟通，花了整整八个小时。莉莉颇为赞赏小米的成长，夸奖如今已经成为事业伙伴的她，“是一个听见了就去行的人”。
他哭了，我也哭了
始终把员工生命成长看作唯一KPI的莉莉，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企业不是人的救世主。“就像我们的店名中包含的Time这个词，我们希望带给店里的人一段时光，它可能是人生的一个转折，也可能是成长中的一段陪伴。”
咖啡店里曾经来过一位学画画的聋人学徒。他画得一手好画，却因为在设计公司不堪重负，决定不再拿起画笔。他妈妈就送他到店里来学咖啡。一次，咖啡店的员工们聚餐兴味正浓，他突然握着一只流血的手进来。
原来，席间他去洗手间，厕所的门突然被一位女士撞开，恰又被一旁的清洁工看见、嘲笑，于是心中愤懑不已。虽然误闯的女士连连道歉，他却无法压抑受辱的痛苦，一拳捶在墙上。
莉莉当时就流泪了，她没想到一个正当年华的年轻人心中的苦闷是无处抒发的，别人的嘲笑像是对他天生残缺的昭告天下，他无力纠正这个错误，就只能以暴力对待自己。类似的事情又在他工作期间发生了两次，他上前向顾客赔礼道歉，他哭了，客人也哭了。
莉莉没有留下这位情绪不时失控的学徒，他虽然得到了客人的谅解，但要得到职场的理解和接纳，却需要从他自身的成长和改变开始，他还需要更长的时间让心灵的创伤被医治。
“这不是我在职场里面可以帮助到他们的，我只能有一段时间的陪伴。”后来那位听障男孩重返校园，拿起画笔。
著名的商业领袖比尔盖茨曾在世界经济论坛上提出，世界上有两种伟大的人性力量：关心自己和关心他人。作为一个典型的付出型经营者，莉莉也经历过情感的枯竭，尤其在一段时间内饱受双相情感障碍症的困扰。
但她没有把身体上的痛苦视为人生的危机，反倒学着在关心自己中，看见他人的成长。“我们一直说爱是在别人的需要上看到自己的责任，其实你只有自己经历过那样的黑暗，才能真实体会他人的需要。我身处其中才知道黑暗的力量有多大，我曾经很努力要靠自己走出来，试过了各种方法，但最后都放弃了。我反倒沉浸在里面，因为我知道一定有人能把我领出来。因为他不是要让我一直住在黑暗里，只是要让我亲自走一走这条出黑暗入光明的路。”
与此同时，她却欣喜地看见了家人的改变，团队的成长。过去她总是觉得使命在肩，要努力去为那个人群发声，要在管理上亲历亲为。现在她连自己的手都抬不起来，团队却开始个个把自己看成店的主人，莉莉的使命也成了他们的使命，完成了一个去中心化的蜕变。
莉莉也变得越来越真实，她不再是一个无私的付出者，而是在付出的同时建立一个支持的网络，坦诚地向团队诉说自己的软弱和需求，在疲惫的时候，停一下，哭一哭，伸出需要帮助的手。
真实带出的给予
“真实”恰恰是许多客人对LiLi Time的评价。这群在客人眼中有些“傻白甜”的咖啡师和服务生们，每个人都对咖啡店的理念有自己的解读，他们和客人分享的故事版本各异，却总能戳中人心，甚至让人落泪。
他们端盘子的方式总是不符合餐饮业的标准，可那毫不掩饰的热情和真实却感染着来到店里的客人们。“我们愿意把爱给出去，因为给出爱的时候，你就会觉得很幸福”。
LiLi Time也希望客人在享受被爱的同时也去给予。因为爱是一个动词。“祝福咖啡”就是客人参与用行动表达爱的公益活动。人们购买了咖啡，写上感谢卡片，走上街头巷尾或商场的各个角落，把一杯咖啡递给环卫工人、外卖小哥、交警等平时较少接触的群体，不单向他送上一杯咖啡，更是表达一份感谢和尊重。
迄今为止，已经有2000多杯祝福咖啡藉着不同人的手送向全国七个城市。参与的人中不乏年幼的孩子，他们的热忱与勇敢常常让一同参与的成年人汗颜。
莉莉说，别看他们平时享受惯了成人的照顾，好像只会索取，其实给他们付出和给予爱的机会时，他们比成年人更加执着和勇敢。
他们不会因为外卖小哥拒绝了递上的咖啡而气馁，不会因为人狐疑的眼光而退缩，给予爱需要放下自己的颜面，放下自己的身份，在这方面孩子们常是我们的榜样。
“祝福咖啡”的行动同样影响其他城市的咖啡从业者，他们也与当地的志愿者联动，让这项有温度的行动在越来越多的城市自发展开。
平等是生命的致敬，美是心灵的色彩
今天人们对社会企业的概念常是模糊的，常把它与慈善企业或有社会责任的企业混淆。社会企业是一个将商业盈利与社会责任相结合的组织。他们运用商业手段来解决社会/环境问题，并将盈余继续投资于企业本身或追求的社会/环境目标，而非追求股东/企业拥有者的收益最大化。他们通过商业来行善，而非通过慈善来经商。
莉莉不时在阐述商业理念时提到“平等”这个概念。用她的话来说，平等是向生命的致敬。她认为，每一个生命都是被创造的，无论聋人还是孩童，都有尊贵的形象在其中。而生命的意义在于藉着彼此学习，彼此服侍，达成美好。
手语的“爱”，不是双手比一个心，而是先要向对方竖起大拇指，随后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拇指指背。“我只有真心觉得你棒，敬佩你的时候，我才是爱你的。而这个爱必须用行动表达出来，是被碰触的，是被感知的”。
基于向生命致敬的平等，耳朵听不见在莉莉看来不过是一种状态的表达。他们并不是弱势的群体，而是像说另一种语言的外国人。如果你能和不同国家的人一同工作，自然也能和听障群体共事，并常在他们身上看到令人敬佩之处。
主君是咖啡店的花艺师，拥有自创品牌“Lforu”，也是获得SCA认证的咖啡师。去过LiLi Time园子的人，都会被倒挂在天花板上的花艺装饰吸引，惊叹于散布在各个角落的装饰，既应季又带着不做作的自然之美。这些都出于主君之手。
当谈起他对美的看法时，主君却说，“我觉得美不是因为东西多好看，因为每个人的审美都不一样。一个人眼中的美和另一个人的可能不一样。但在我看来，美是一个人的心灵。心灵好了，看到的就是美的，做的也是美的。
一个人真实、善良，会去关心和爱护别人的人，你说美吗？清洁工、保安美吗？我们不能以他们的外表来评判他们，反要从他们的心灵出发。就像我们上次做的祝福咖啡，‘因为有你，太古里才变得美丽’。这个地方的楼道、花园、楼梯都很干净漂亮，都是出于他们的手。所以，我们说美不是可见的物质，而是人的心灵。”
我们很难想象发表这番美学见解的花艺师，直到大学毕业后才突破心中的营垒，尝试用语言与成人世界沟通。而LiLi Time则因着对生命的致敬，拥抱了这群在接纳与被接纳中四处探索的人，主君笑着说，“我们彼此很有默契，理念一致，好像擦出了火花”。
“三好”咖啡的明天
时至今日，向莉莉讨教经验的人不少，觉得新开的咖啡店定位过高的也不在少数。有人觉得一杯中国的咖啡为什么卖得比星巴克还贵。莉莉笑着坦言，她从来不是在自己的舒适圈里做事的人。
这家对标国际一流咖啡的独立咖啡店，要做的是让世界看到中国也有自己的咖啡品牌，有采集自中国本土的优质咖啡豆、一流的烘焙技艺、专业的咖啡师以及与之相配的环境。
“做一家有自信、有力量、有温度的咖啡店，让客人享受好喝好看好有爱的咖啡是我们的心愿。”
作为一家社会企业，莉莉相信美好的商业是有影响力的，而要能影响其他的企业家，首先要自己在商业上取得成功。这不单意味着在国际上树立自己的品牌，更意味着他们将花费更多精力帮助咖啡原产地地区的小型咖农，建立聋人自己的职业培训导师，为少数民族的青年提供就业培训等等。
“我希望我们培养的人能输出到其他地方，但在这之前我希望建立好他们的品格。”
每次在店里见到莉莉，她总穿着和店里色调一致的白衬衣，隐在白色的柜台后忙碌着，熟客们却总能定位到她的所在，隔空也要打上一个招呼。
她笑言自己和员工们的距离有点太近，搜索对话记录，看到最多的就是员工为各种不靠谱发来的“对不起”。
她是他们口中的“莉姐”，是“干妈”，唯独不是老板，不是女强人。今天我们在复杂的商业社会中，或者遇见始终让交易的天平向自己倾斜的获取者，或者遇见信奉等价交换的互利者，却很少遇见像莉莉这样单纯的付出者。她没有在选择中转向自私自利的黑暗，而是相信在利他之光中，黑暗的阴影也会自然消散。
（文章转自微信公众号“星启者Star Charity”，已授权本刊使用；略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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