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是上小学还是初中，学校发了一张表格让拿回家填写。
“家庭出身”那栏把我难住了，等我爸爸下班回到家，赶忙问他。
至今我还记得，当时我家住在部队东家属院的平房里，房子的门窗刷的都是绿漆，我爸穿的军装也是绿的。
那种绿，后来还有了个很官方的名字叫“国防绿”。
我爸一点都没犹豫，用很坚定的语气，让我填“革命军人”。
对这个家庭出身，我是半信半疑的。毕竟周围的同学填的都是贫农，中农，后来我才知道中农还有“上中农、中农、下中农”之分。
当年，谁家出身“贫下中农”，那也是“自带光环”的，有绝对的自豪感。还记得一部电影中的镜头，有个人要报名上大学，只讲了一句自己的出身是贫下中农就通过了，讲的人理直气壮，周围的人哈哈大笑。如果谁家出身是地主富农，那家的孩子肯定是很丢脸的，是抬不起头来。毕竟“地富”是和“反坏右”联系在一起的。
我转学到城里的第一天，就知道班里有个姓韩的同学是“地主家的狗崽子”。他是同学们欺侮和嘲笑的对象，他爸是“清管所所长”。后来我才知道”清管所“是什么意思。掏大粪的。
那个同学，还记得他长得很清秀，一幅逆来顺受，却也不卑不亢的样子。我至今记得，他当时连当红小兵戴红领巾的资格都没有。我在他身上，第一次看到什么是小孩子的孤独，和残忍……
后来越长大需要填写表格的次数和机会越多，每次在家庭出身一栏写下“革命军人”这四个字，都带着一点犹豫，唯恐收表的人、审核的人发出质疑：有“革命军人”这种出身吗？
后来听我妈说，我们家划的成分其实是“下中农”。要不是我爷爷早年投身革命，参了军，把家里的几百亩地分出去，妥妥也会划个地主的成分。即便这样，我老奶奶（爷爷的后母）仍是“地主婆”，她死后还有人把她的尸骨从坟里挖了出来……
（在这里，说句题外话，挖人祖坟的，真的都没有好下场，事实和时间已经证明。）
有次又要填写什么表格，我在“下中农”和“革命军人”之间犹豫，觉得后者不像是个“出身”，我爸爸反问我：“‘革命军人’怎么不是出身？你看看，你爷爷是军人，你爸爸是军人，你几个叔和你小姑都是军人……”
说的也是。在他的相册里，我见过爷爷的照片，也见过穿军装的三个叔叔和小姑的照片，一门六个军人，可不是“革命军人”出身？
因为家庭背景及社会环境等等的原因，我爸爸跟爷爷有很多年是不通书信不相往来的。这很多年，就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少年时光。我是长到很大，才知道自己有爷爷的，知道爷爷是个军人，在南京。
等我见到“革命军人”的爷爷时，已经是18岁了。我见到爷爷时，他早已从军分区副司令员的职位上离休了，仍穿一身军装，只不过褪了色，也没有了领章和帽徽。
我爸爸也已经脱下他穿了22年的绿军装，从部队转业，回到了地方。
转眼间，我爸也已经离开部队35年，我也早已不需要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填写家庭出身了。现在的孩子，更是不知道“家庭出身”为何物了吧。
明天是建军节。
我仍然会在这个时候，觉得这个节日跟自己有某种的关联。
我曾问我家对门的朱老师是不是当过兵，因见她的走坐站姿，用我妈妈的话形容是“背儿把四直”；
我也曾在公司负责招聘时，对当过兵在部队学驾照的人格外通融，觉得他们代表着组织纪律性好，守时，技术高，靠谱；
我还曾鼓励一个说要送儿子去当兵锻炼锻炼的人说，去吧，去吧……
我曾在网上输入我爸爸当年所在部队的番号，“6190”和“55215”这两组数字，永远难忘；
我在当年所在部队子女组成的微信群里，更是时常回忆起往事。那些出身在军人家庭的共同记忆，点点滴滴，如历历在目……
上周回家，看到我爸爸穿一件军绿色短袖褂，脚上穿的仍是一双解放鞋。
那是他——在解放路上的八一服务社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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