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啦！快啦！马上就快实现自己的愿望啦！”挂完电话，唐湔在心里欣喜地喊着，“如果明天不是世界末日的话！”他带着点嘲弄的口吻说了出来。当然，对于玛雅人的预言，唐湔压根不信，觉得这种无稽之谈实在可笑至极，因为辩证法告诉他，世界终有毁灭的一天，至于是哪一天，人类是无法知晓的。和尚可以去问佛祖，道士可以去问老子，基督徒可以去问上帝，没什么信仰的或许可以去问问恐龙。
窗户外面飘来一阵淡淡的清香，是阳台上那盆中国水仙散发着，由寒风吹拂而来。唐湔凝望着那盆水仙，心里颇多感慨：如果当初，他有勇气把它送出去的话，那么或许此刻嗅着花香，并且凝望着它的，是那个时至今日自己依旧无法忘却依旧深爱着的女子。然而现在，以及将来，就像一封放在抽屉里没有送出的告白情书般，这盆水仙势必将永远这样静静地陪伴着自己。他霍地从靠背椅上站起，走到阳台上，弯腰提起地上的天蓝色喷水壶，随后小心翼翼地给水仙浇起了水。
这天的晚饭，一向勤俭持家的唐母烧了许多诸如羊肉、黄鳝、鸦片鱼等好吃的菜，倒不是她相信什么世界末日，而是因为昨天买的双色球中了三千，虽远远不及前一阵子镇上一老头刚中的六百万大奖，不过对于第一次中这么多钱的唐母来说，已经是件足以心花怒放的事情了。
其间，唐湔第一次认真地看了看生他养他的父母，讶异地发现他们的额头竟然添了那么多皱纹，头发竟然也变得斑白，身形竟然也有些伛偻了。之前，在唐湔眼里，父母似乎一直保持着他高中时期为了自己的梦想，一次又一次与他们激烈争执结果一次又一次败下阵来最后选择缄默时的形象——正值壮年而且强势不可忤逆。蓦然间，他发现自己其实亏欠了父母太多，总是以自我为中心，认为父母的思想太过保守甚至迂腐，对自己的梦想一直持否定不公正态度，认为那是妄想，是天方夜谭……“不过，不过很快就应该会……只要我这次能，不，是这次我一定能够成功。一定要让父母说不出话来。”唐湔一下子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坚信自己这次一定能成功。那么，将来当瓦匠的父亲就再也用不着早出晚归奔波劳命了，母亲也再不用冒着得尘肺的风险去那呛人的玻璃厂上班了，自己会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一幅让父母享受着天伦之乐的流动画卷浮现在唐湔脑海，心湖被一种即将化为现实的成就感与幸福感充溢着，不觉加快扒起了碗里的饭。
“慢点吃，别噎着。”唐母嗔笑道。
唐湔点点头，不说话。
饭毕，回房洗漱完，唐湔先上网看最近大热的《人在囧途之泰囧》。因为该电影上映不久，不愿花钱去电影院看而又想先睹为快，那就只有看偷拍版，因为画面清晰度很差，所谓的视觉大餐差不多成了视觉折磨——可大多数人往往就是由于那种微妙的心理而痛并快乐着看完。唐湔不属于那大多数人，不过因着心情不错，还是将影片看完。喝了杯水后，他拨打了发小贝哥的手机。“如让你吻下去 ，吻下去。人生可否变做漫长浪漫程序，或情是一曲短得太短插曲，事完后更空虚……”彩铃响了二十几秒，对方接听了。不等那头开口，他就迫不及待道：“喂，贝哥，明天我就去那家出版社，找那位蔡经理洽谈。”
“哦，你有没有问她自费大概要多少钱？”
“问是问了，但她说电话里很难说清楚，得等我拿了稿子去面谈，明天下午我正好有空。”唐湔顿了顿，“我预计撑死一万五差不多了。”
“嗯，那就先去了再说，祝你成功!”
“呵呵，好的，谢谢。”唐湔衷心感谢道。
与贝哥通话结束后，唐湔感觉离自己的梦想实现已只有咫尺之遥。比起贝哥将作品签约发表在榕树下等文学网站，以守株待兔般的几率坐等出版商主动找上门来等等方法，他认为先靠自费的形式出版几百本实在要高明有效许多。只要让自己的作品刊印成书，那么一切问题就都不成问题了——可以自己宣传自己销售，只要让人们看到自己的文字，那么自己的真诚，自己思想中所闪耀的人性光辉就都能被展示，被解读，被认可，好的作品一定会受到读者欢迎的……
读了一遍艾米莉•狄金森的《我是无名之辈！你是谁？》，唐湔才安然地睡去。
几个月前，唐湔去了南京一家出版社咨询出版事宜——当然有幸被慧眼识珠，帮助其出版的话最好。他和一位大学同学几经周折，终于进了一位副总编辑的办公室，简单寒暄几句后，得知该编辑姓龙，和自己还是老乡。唐湔虽不至于两眼泪汪汪，倒也颇感亲切，心想事情好办多了。唐湔把来意告知后，龙编辑一脸热忱地说可以介绍一位专业的丁编辑给他，不过其人现在不在。于是，唐湔把放在QQ空间里的作品的第十四章留给了龙编辑，回去等消息。临走之际，龙编辑还给了他一张名片，以方便联系。唐湔心里暖暖的，与龙编辑握手告别……
因为唐湔是请两天假去的南京，所以第二天他就得返回常州了。在等开往火车站的公交站台上，他拨打了龙编辑的手机，结果是无人接听，想对方一定有事在身。隔了十分钟再打，还是无人接听，不过收到了一条信息：什么事？我在开会。
唐湔忙回复：哦，我是昨天去过您办公室的老乡，就是想问问您那位丁编辑看了我的文字感觉如何，毕竟他比较专业。您先忙，等您会议结束了，我再给您打电话。
对方没有回复。
待近下午一点，唐湔下了抵达常州的高铁，想那龙编辑的会议也该开完了，便拨打其手机，陆陆续续共拨打了五六次，都是无人接听。唐湔也由一次次的失望转为愤懑……
上诉的过程历历在目，唐湔此刻坐在开往市区的公交上，透过车窗望着乡间萧条的冬景，嘴角不禁浮起一丝笑意，想那龙编辑也实在不容易，估计那会议开到现在还没有结束，怕是要开到下一个创世纪，真个苦了他。而且自己也该好好谢谢他，是他让自己见识了什么叫道貌岸然，什么叫作人性的虚伪。贝哥听了他这段经历，告诉他，这就是现实，你把作品拿给那些编辑，没几个是会认真看的，所以放在网上，红起来后再等出版商嗅着金钱味而来还是挺不错的，这是一种方法；另一种方法就是想方设法使自己出名，不管是美名也好——譬如参加新概念得个一等奖，还是恶名也罢——譬如搞个“**门”，总之只要出了名，你要出书，绝对会有出版商帮你搞定；最后一种方法就是能请到一个大作家帮你写序，譬如贾平凹，国外的米兰•昆德拉，最好是刚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并且标明大力推荐，那你的书一定也能付梓出版，而且保证大卖。就唐湔凭心而论，因为骨子里比较传统，还是希望自己的作品直接成书面向读者的，所以第一种方法失效；第二种方法直接枪毙；第三种方法他不是没有想过——即便比蜀道还难，可惜他想找其作序的那位自己最尊敬的作家已经去世了，其名——史铁生。尽管没能一下子就被慧眼识珠，自己也无须气馁，无论如何也不会甘心当一颗沧海遗珠……总之，现在——现在他已经找到了自费这一最好的方法，未来就要一片光明了……
一只喜鹊自一棵光秃秃的槐树上“扑哧”一声飞起，使得它刚刚落脚的那节枝桠晃动了好一会儿。“好美的力度！”唐湔之前的思绪由此淡去。
唐湔与蔡经理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后，他到达该出版社办公大楼时差不多两点一刻。在和蔡经理通了个电话后，他按其指引来到了她的办公室。
如果说上次进南京那位大编辑的门之前，唐湔还是很有些紧张的，这次已是十分放松，毫无心理包袱。他一进门，见里面共有三位女士，一脸礼貌道：“请问，哪位是蔡经理？”
“哦，我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女士迎了上来。她一米六几的身高，裹着件米色羽绒服，穿着女靴；扎着马尾辫，许是因为多吹了空调发出的暖气，脸色特别红润，一双单眼皮眼睛快速地在唐湔身上打量着。
唐湔忙说：“您好？”
“您好，请问贵姓？”
“哦，免贵姓唐。”
“那唐先生，你把带来的那几章作品先给我们这位小姑娘拷贝下，到时我给我们编辑看下。”蔡经理边说边把唐湔引向一位二十出头，正在打电脑的长发女孩那。
“好。”唐湔从衣袋里将事先准备好的U盘拿出来，递给了女孩。
待那女孩拷贝好，将U盘还给唐湔后，蔡经理又将他引向了一个共分三层的木制大书架前，她从第二层先后取下了两本书，“这本是一位高中生写的诗集。”边说边把其中一本浅灰色封面的书递给唐湔。
“《我•未成年》。”唐湔还只是看了一下书名，蔡经理又把另一本黑色封面的递给他道：“这本是一位市政府官员写的有关市区建设的书。”
“哦。”唐湔点点头，信手翻了翻，因为根本没什么兴趣，于是换了《我•未成年》看。
“这两本都是作者自费的。”
“哦，那他们大概花了多少钱？”唐湔最关心的还是自费得花多少钱。
“这个么，我不清楚。”
唐湔有些奇怪，你当经理的怎么会不知道。但他嘴上也不便多问，大概看了下作者简介，随即看第一首诗：
教室
教室 的
里面 还有教室 的
里面 还有教室 的
里面 还有
可是我 一并心灵的年轮
可是我 一并心灵的年轮
“这简直就是林亨泰的《风景》嘛！”唐湔不禁觉得可笑，然后问：“这书我能在市区的新华书店里买到吗？”
“这本书在书店是买不到的，因为他里面的诗基本不押韵。”
“我觉得诗歌不一定要押韵，我在我的书里也写了好几首诗歌，算是自由诗歌。”其实，比起写小说，唐湔更倾向于写诗，他喜欢写具有浪漫主义又不失现实主义的自由诗歌。
“关键，他的诗歌对于读者而言也没什么阅读价值。”
“那他出版这本诗集干嘛？”唐湔望着书后面极具讽刺意味的“定价：30．00”问道。
“这对他将来步入文坛是有好处的呀，他马上就要出国留学了。”
唐湔不明白，自费出个人诗集与步入文坛有什么关联，出国留学的话倒可以理解——说明人家有钱。
“哦，对了，”蔡经理突然记起什么极重要的事，一脸紧张道：“你的小说没有涉及政治吧？”
唐湔愣了愣，在心里苦笑下，回答说：“没有，只是应试教育。”
“那也没涉及什么黄色内容吧？之前有一作者把作品拿来，等到我们编辑打开一看，竟然是大段大段的黄色内容！”蔡经理说话的表情仿佛那大段大段的黄色内容赫然在目似的，“我们编辑以其作品的自然主义描写过重而婉拒了。”
唐湔忍住笑意，说：“这个绝对没有，我的作品是写给青少年看的，绝对不会涉及色情内容。”
“这就好，那么你的选题就没问题，到时我帮你申报下，只要选题申报一通过，你的书就可以出版了。”
“哦，谢谢。”唐湔心里满是感激，“那你们能不能帮我联系书店，要个架子销售？”虽说自己卖也行，但能有机会在书店上架自然最好。
“这个，我们无能为力。”蔡经理一脸为难，“你要知道，现在的书市，没名气，谁会买你的书？”
“哦……”唐湔也不遗憾，知道是其不愿帮忙而已，更何况，她说的很现实。可是……可是，他就是不认同……
“你自费出书的目的是什么？”
唐湔未曾料到蔡经理会有此一问，想套用古龙的话真诚作答说：“一是赚钱，二是秉承‘文以载道’。”不过还是作罢，说：“算是实现自己的小梦想吧。”
“那么现在我们来谈谈费用问题。”
唐湔点点头，将自己的注意力尽量集中起来。
“首先是书号问题，你知道，一本正式出版的书都是有合法书号的，买一个书号要一万五。”
“一万五！？”唐湔惊道，这可是他自费出书的最高预算。
“是啊！”
“便宜点呢？”
“这个是最低价。”
“我听说有香港书号的，好像挺便宜吧？”唐湔记得在网上看到过香港书号比较便宜。
“香港书号在大陆不可以流通，属于非法出版物。”
“那……”唐湔顿了顿，“没别的了么？”
“只有丛书号，不过……”
“不过什么？”唐湔急切道。
“用丛书号要等，而且出版的话要和同类型的书一起捆绑出版。”
唐湔的心底有些发凉，拿着书的双手不由得使了使劲。
“你打算出版多少本？”
“莫泊桑自费出版《羊脂球》是四百本，我不能和他比，三百本吧。”这是唐湔自信满满来之前就想好的说辞，现在说起来是那么苍白无力。
“三百本太少，其实你首印多一些比较好，再印的话就贵了，至少五百本吧，大概五万元。
“五百本？大概五万元？”本已心不在焉的唐湔听到伍经理说出这一数字，心里不禁打了个寒颤，“我的小说二十三万字那样，自己又没有名气，一本售价20元，五百本全部卖光，也就一万元……”说到这，唐湔打住了。
“二十几万字的话，这么多字数，你可以卖58元一本啊。”蔡经理一本正经道。
“五十八！？ ”唐湔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数目该是一本成语词典的价位。“书店里二十几万字的小说很多，也就二三十块钱一本。我的书是面向青少年学生的，让我58元一本卖给他们，那是昧着良心赚钱……”唐湔摇着头，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58元一本的话，申报也不好申报呀！”蔡经理更是一本正经道。
唐湔忽然觉得听蔡经理的话异常刺耳，又想起来这之前的意气风发，头开始隐隐作痛，又摇着头，口中喃喃道：“让我58元一本卖给学生，那是昧着良心赚钱……”
……
……
等一中年男子到站下车，唐湔终于有座位坐下了。他取出MP4听歌，将声音开得很高，想这样似乎能让自己的心情好些。听了一会儿，毫无效果。小时候，唐湔总觉得自己是个心软的人，成长过程中，经历的太多，渐渐觉得自己可以变得无比坚强，无比刚毅。可是今天，在蔡经理说出“你可以卖58元一本啊。”的时候，他分明想，分明想……那时候，奇怪，他竟一点都不为自己的愿望落空而难受……此时，只要回想起蔡经理那可笑的“58元”，脑海中冰心那句："雨后的青山，好像泪洗过的良心。"就会潮汐似的泛起泛落。没什么关联，只不过有“良心”的话语这句最佳。“让我58元一本卖给学生，那是昧着良心赚钱，那我情愿什么都不干！”在刺骨的晚风中，唐湔仿佛听见那首熟悉的诗歌在飘着：“ 我是无名之辈！你是谁?
你也是无名之辈?
那咱俩就有了默契——别声张！
他们会把咱们排挤——要小心！
多无聊——身份赫赫显要！
多招摇——不过像只青蛙
向一片仰慕的沼泽
炫耀自己的名号！”
他把头尽量压低，低得足以让旁边的女乘客看不见他的眼睛……
2012 12 26 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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