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老太死了!”吃饭的时候,我妈很平静的说了一句。
“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过完年,开了春就死了。”
“那娃姑怎么办?”一个人的死亡,竟没有人去惋惜生命的逝去,而是去担忧另一个人的生存。
“那还能怎么办,估计也是活不多久,听说被她大嫂给嫁个给了一个拾荒的老头子。”
“啊,也算是有人能给她口饭吃。”
“ 谁知道呢?保不齐,哪一天又犯病了,怕也是人家看她有病再给扔了。”说完,我妈将吃完的饭碗一收去洗碗了,而我则陷入了回忆中。
范老太是我老家的邻居,我爷爷奶奶早年因水利工程从老宅迁安到现在的地方,我家房子盖在村头和范老太成了邻居。整个村子里全是罗姓村民,属于一个大家族,因那些年河南饥荒,村子里逃难走了一批人。村子最后只有十几户人,却几乎都姓罗,只有村北头范老太家姓饶。我们家属于外来迁安,又是别姓,自然在村里里面受尽欺负。而范老太也是外姓,我们两家挨着,仿佛是同病相怜,关系越来越好,好的时候是不分你我。
范老太本来是周村的媳妇儿,只是嫁过去没多久,她的丈夫就死了。后来,就嫁给了现在丈夫饶姓铁匠,这铁匠是个鳏夫,前妻还留下一个小孩子。而范老太原先那家丈夫死了,也留下和前妻生的一个孩子,范老太不忍心将这个孩子孩子撇下,于是就将这个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孩子带到了饶姓家中。这样,虽然范老太还没有生产,就已经有两个孩子了。一个前夫和他前妻留下的孩子,一个现任丈夫和前妻的孩子。
听说范老太年轻的时候非常能干,人也热情,在乡亲们眼中是个好女人,谁家有活儿需要帮忙,喊她一声,她立马放下自己的家的活就来了,从不计较得失。
范老太除了不是自己亲生两个孩子,后来又生了5个孩子。3个女儿、2个儿子这样便是7个孩子,在那个还在挣工分吃大锅饭的年代,不知道她是怎么样将这几个孩子拉扯大的。
范老太很喜欢孩子,小的时候,我们这群小孩最喜欢的就是在她家玩了。我家弟弟和妹妹出生后,范老太也是天天上我家来抱孩子,她真的是很喜欢小孩子。很喜欢到我家帮我奶奶照顾我们,还帮着喂饭,就是在嘴里嚼成末的喂。听说我妹妹小时候就总被她这样喂饭,直到大了,她看见我妹妹就说起这些陈年往事。我妹妹看她又老又脏,指甲里藏着黑灰尘,脸上的皱纹里夹着污垢。厌烦的不得了,一听见范老太说小时候如何抱她,喂她,脸就黑了一半,可范老太依然拉着她的手跟她说个没完没了。
我记得有一年范老太家盖房子,刚盖到一半,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搁置了。只盖到一半的房子砖块裸露在外面、支撑房顶的木头桩子直接杵在堂屋的正中央。地面是纯泥土,一到阴天房子四处漏雨,所有的盆、碗、桶都得拿出来接雨水。就这样地面还是满是雨水,人在地面上踩来踩去都和出泥巴来,屋子里面潮湿阴暗,白天都看不清家具在哪里。
那时她在堂屋中间放着一张床,我们最喜欢在床上玩儿,这在别人家是从不允许的,只有范老太不管我们,随便我们在床上蹦啊跳啊的玩儿,我们玩的别提多开心了,在床上办家家酒,把床单裹在身上演戏,听录音机里面放着邓丽君的小城故事,我们总是各种玩儿,玩累了就在床上睡。
铁桶炉
因为家里实在太穷,舍不得买煤球烧,范老太在外面捡回一个铁桶,再把铁桶上面掏出一个圆圈,下面再掏一个洞做成一个简易的炉灶,就在上面做起了饭。一到饭点儿,就用捡来的柴火放进这简易的炉灶客厅里做起了饭。一时间客厅因为烟出不去,变成了人间仙境,本来就黑暗潮湿的房子更是被烟熏的黑漆漆的。昏暗的白炽灯即便开着也是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我却最喜欢在这炉子旁帮范老太生火做饭。
范老太猫着腰用枯干如树枝的手在一个黑黢黢的锅里翻炒着。我则和她的孙女、外甥女三个女孩子抢着往这个铁桶里拼命的添着柴火,把铁桶塞的死死的,火因没有通风着不起来开始冒起烟来。不一会儿,烟雾就弥漫了整个屋子,呛的我们眼睛都在流泪。范老太放下手中的锅铲,一把夺过我们手中的火钳往铁桶里面捅鼓几下,火又旺了起来。然后她交代我们烧火一定要把中间挖空,这样火才能然起来。我一直热衷于学习烧火,拼命找到练习如何能够将火烧的更好的机会一直觉得我烧火的技术是得到了范老太的真传。
只是我自己家的火钳足足有3斤重,两只手我都拿不起来,所以我最喜欢在她家帮忙,一是可以尽情的享受着大人的夸奖、二是看见木柴在炉灶中焚烧成灰烬那种快感,三是在寒冷的冬季炉灶旁那热情的火苗一会就让我的双手热了起来。我最喜欢烧的是干的豆子杆和麻秆,蓬松、干燥、好燃烧。那种感觉非常的满足。火在炉灶里尽情的燃烧,我则全神贯注的盯着火苗舞动。
有一次我又热情的在她家大媳妇的厨房烧火,结果不小心厨房被我给点燃了,火烧的非常非常旺,从炉子里掉出来的柴火点燃了厨房的柴火堆。我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只记得眼前一片火海。好在最后她家大媳妇利索冲进厨房舀起水缸里面的水,将大火浇灭。我的小命才得以保存,她家房顶也免于火灾。只是后来听大人们时常说起我的这个壮举。多年后,每每回去,她总要拉着我的手说上三五遍这件事,一开头,"那时候,你还小......... " 后面的话我都能背出来。
范老太的小女儿,按照辈份我应该是叫她姑奶,因为我总是和她孙女混在一起,她叫娃姑,(最小的姑姑意思)我也就跟着叫起来,这个娃姑便取代了她的名字。成了她的一个代号,这娃姑在早些年的时候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精神上有些问题。一开始,范老太是最先发现她的不对劲的,请了很多医生,也用了不少偏方,总是不见好。刚开始,大人说她有病,可我们小孩子是不信的。整日还是混在一起玩儿,过家家啦、绣花啦、做饭啦、画画啦。
夏天的时候她还帮我辅导过作业呢,冬天的时候我们还一起秀过鞋垫呢,她很会画画,她用毛笔教过我画山水、画大雁,还教我临摹过花样。石榴花、倒挂金钟、个样的鞋垫花样她都会画,她绣的鞋垫非常娟秀。我觉得她根本没有病,只是不喜欢出门罢了。夏夜我她外甥女躺在院子里的凉床上看星星,娃姑还给我们扇扇子,赶蚊子呢。冬天,我们还一起用雪放在锅里煮水玩呢。怎么就疯了呢?我妈妈总是担心她发起来疯来伤害我,就不让我去找她玩。好像过了没多久,我真的不长见到她了,因为我去外地上学了。
直到有一年暑假,我从学校回来。一个早晨,我被一阵阵咒骂和木头敲击铁门的声音吵醒。好久没有出门的娃姑站在我家门口,拿起一个大木棍在我家门口叫着、骂着,要往里面冲。我吓坏了,被我奶推了回了里屋。我奶和我爷跑去连忙夺下她手中的木棍抱着她,不叫她发疯伤着别人,我奶奶一边喊范老太,范老太才发现娃姑自己把门打开跑了出来。范老太叫来大媳妇赶紧把发了疯的娃姑抓了回去。从那以后娃姑的疯病越来越严重,每天在房间里面叫喊,奇怪的是专门骂村子里的老头子。后来,村子里面的人开始劝范老太,这疯丫头,你给她找个地方扔了去吧!不然的话也是拖累,你也不可能养她一辈子。
范老太怎么肯这么做呢,她心碎的哭着说到:那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啊!
娃姑的疯病越发严重、时常犯病发疯,家里也关不住她了。最后,范老太只好把她锁近村头水库边的一个荒废很久的房子里面住着。每天一日三餐给她送饭。那栋破旧房子曾经是蛇贩子养蛇的地方。里面阴森破旧不堪,再加上现在又住着一个疯女人,她整日在里面咒骂着,哭嚎着。一时间这房子成了小孩子们最害怕经过的地方,也是胆大的孩子们探险的绝佳地方。他们捡起石头从窗户里扔进去,然后疯娃姑就骂他们,孩子们就哈哈哈的大笑、对与她骂着。仿佛是最好玩的游戏!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范老太又把娃姑接回家里住,逢集就要让我奶奶帮她带着带那。
什么油条、肉、水果、都要!只要我奶奶赶集,范老太总要来列清单带买东西。那时候,我家装了座机、我范老太隔不几天就来我家给她另外几个孩子打电话,打电话说没两句,就开始要钱,给我寄点钱回来吧。再后来,电话就越来越少了。其他的孩子们,因为她总是要钱给小妹花,心里很是生气。有一次直接就在电话里面吵起来了,只听范老太说,我不管她,谁管她啊,她要吃,要喝,我总不能把她掐死吧!
可是,范老太又能管小女儿多久呢?总归她有一天要百年归老,她那可怜的小女儿又该何去何从呢?
我上完中学就离开家乡去外地求学了,每每回家,范老太一听说我回来了,就热情的跑到我家来看我,我奶奶因为往年一些陈年旧事(疯娃姑总是骂我爷爷,使我爷爷生病了很久)有些生她的气,不太欢迎她。但她还是总要上来看看我,拉着我的手说,月啊,回来了,都长这么高了啊!太太都不认识了。每次回来都是这几句话,不厌其烦的说着过去的她那些功劳,为我们家看孩子等等,说这就要开始说老太老了,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我拉着她枯干的手说,你身体还好呢,不要老这么说。接着她就说:让芳给我打电话啊,让她给我寄些钱吧!(芳芳是她的外甥女我的发小)
一年又一年,一遍一遍的说着,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这些年我在外求学,工作。很多人,很多事情都逐渐随我远去了。前年范老太去世了,死后的三个月正好端午节,我回去了,再也没见范老太。娃姑却不再向过去那些年只在屋子里呆着,没有范老太的“囚禁” 。反而天天站在我们村头路口,遥望着,等待着。
我问奶奶,范老太去了,娃姑怎么办,我奶奶说 好着呢,自己还做饭呢。只是看着挺可怜,你去把着桃子洗洗给她吃吧!好,我拿着洗好的桃子,小心翼翼的走过去,走到她跟前。轻轻的喊道:娃姑,你好吗?来,吃个桃子吧!
她惊讶不已,有点儿疑惑又陌生的看着我:你是谁个呢?我答道:我是月儿啊 她惊喜激动不己的说道:月儿,你都长这么大了,长这么高了啊!颤抖的接着桃子 “谢谢啊,把你钱花了,这怎么好意思呢。你留着吃吧,这么多,太不好了。”说着,感觉她的表情变得非常的扭曲,声音也透着心酸几乎要哭了。不停的说谢谢。我想因为自从范老太死了再也没有人关心过她了吧。我说道:娃姑,你拿着吃吧,我家里还有呢!
你看,我就说她没疯吧,我一直相信她没疯!她只是脱离社会太久,她只是被误解了太久。
再过一段时间,我问奶奶娃姑呢,我奶奶说:娃姑结婚了。她嫂子把她给了一个70多岁的老头,那老太把她接走了。前几天我在集市上还看见老头子带着她去买早点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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