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你妈妈养过一头熊。在沿山路里边去的老房子里,就原先你外祖母住的那个房子,里边一院儿,外一圈树梢子围着,瞅着天亮啊亮啊的,你外祖母就到院前的自留地摘菜,那会儿啊,地也不像现在这样肥,也不长什么菜,你妈妈小时候爱吃黄瓜,水灵,地里一年到头也结不到几个,一旦结的有了,你外祖母就全交给你舅舅了,你舅舅那小子坏着咧,自个儿不吃,却也舍不得给姐姐,我又是后母,不好直接说什么,免得遭街坊领居闲话,说我偏袒自家闺女,不是亲生的就不拿你舅舅当人……那会儿也和现在差不多,老是吹风,到了晚上,风刮得“呼呼呼——”,檐前的瓦就跟铃铛似的,越到后半夜声音越清亮,早上起来,院儿里檐下的一边,落得一地青苔……那会儿天天愁,这瓦片万一落下来砸着人!可你外爷说咱不怕那个,拍着胸口子说瓦出窑时,他老子拜过龙王爷的,瓦这一辈子也就待在梁上了……瓦倒是真的没掉下过,可过了不久,大概个把月,天儿下雨了,檐上就漏了,雨点子打到门前过道的石板上,溅起来能有半个人高,一天,顺着檐上就掉下一条青蛇来!也像那雨点子似的弹起来,摔晕了都……你姐那会儿年岁小,胆子就更小了,当场就吓得跪在了地上,我在一旁也急啊!叫她赶紧过来,趁着蛇昏,可是你姐姐也是昏的,愣是不动,你当时见着还鼓掌咧,我心上急啊,扔下手中的线团给了你一巴掌,就去拉你姐,当时你爸正睡午觉呢,就被你这哭吵醒了,出来见着你眼泪一把一把的抹不完,问怎么回事,你就指我——本来我带着孩子来,你爸结这婚心上就有印儿,这下子就更非得跟我这后母过不去了,就骂起我来,你还在哭呢……缩坐在地上,一把泪、一把泪的,开始还觉得委屈,后来心上像空了似的,也不觉得伤心,只是眼睛下边的脸颊,火辣辣的疼,过道上的雨点子溅起来溅到袜腿上,鞋是之前玩水早就湿了的……我再睁眼,模模糊糊地见着我爸打我后母,过了会儿又模糊地听见后母的声音叫我瞧头顶上,我一抬头,也奇了怪了,眼睛里看什么都清楚,见着的东西比那大晴天的天儿都要干净……我就见着一瓦片掉下来,青乎乎的,亮闪闪的,像翡翠……周围都是黑的,像深井一样——什么?你说我怎么知道深井里是什么样子?嗨……可这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我的童年和你的,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那会就活在井里——哈,当然是逗你的!你说像现代小说里的情节?这我就不知道了……文学我是不懂的,但你说像肯定有你的原因,而那时的我就活在井里,我当然知道井里是什么样子,从我所在的底面往上数,眼睛不能偏,要顺着一道直线,数到第四十三块砖,你会看到青苔,那里是水面和空气的交界处,再往上数两块砖,光恰好就落在那儿——当然要是正午的时候才有光落在那儿,要是逢着夏天,夜里一声雷响,井口望出去鲜亮蓝色的天空突然黑漆漆的一片,所有的星星都被蟾蜍吃掉,月亮也被狗咬掉了半个角,天就呼啦呼啦地下起雨来,不是小雨,更不是什么烟雨,树叶还有蚊蝇都被拍打在地上,蛇、蜈蚣、蝎子在湿腻厚实的树叶下穿行,若是彼此碰到,还会打一架,全是尸首,猫在蚊纱帐里急促地叫,四处乱撞——那时你外爷就爱养猫,对猫的喜爱甚过人,四季把猫关在自己的帐子里,抽水烟袋,用泥浆子在墙上画画顺便堵老鼠洞,你外爷对着烟嘴一吸气,烟袋里的水咕噜咕噜响——仿佛我有时饿了两天的肚子——猫便也叫,抓狂似的叫,你外爷吐烟猫也叫,只是叫得温顺了。一次晚间不知道怎么了,猫突然腾空一跳,猛地从帐子里冲了出来,身上毛根根竖起,跑起来尾巴像跟铁钢丝一样地坠在后边,感觉没了那条尾巴,它立刻就要飞起来。它冲到后院,一个猛子直直地扎进井里,听得“啪”的一声像是砸碎了核桃,你外爷赶忙跟过去,趿拉着草鞋,左手拿着烟袋,肩膀上披着草皮挂,右手提着门房上顺手取下的连线电灯,到了井口往里一照,只见你舅舅正在里边,眼瞳子反着幽青色的光,战战兢兢地蜷在井底边——当然这是你外爷讲的你舅舅当时受了惊吓,可我后来赶到,分明看到他正在舔舐猫混着血的脑浆!不过这些都没关系了,那时你外公指着我的鼻子一口认定是我将你舅舅扔进井里的。我毫无办法,跪下求他,眼泪像夜里一声雷响半个钟头之后檐上的雨,重且密集,流速快得让人心慌,我的脸被泪水洗掉了一层皮——当然这只是我的感觉,不然要怎么解释它火辣辣的疼呢?你外爷毫无动容,我见此法不奏效,只好对着井口去求你的舅舅还我一个公道,你舅舅看都没看我,但这时他确实蜷缩在墙角了,猫的尸体也不见了,他嘴巴全是血——我肯定看花了……我还是求他,求他放过我,井那么深,你外爷手里提的电灯烫的成了没有烟火气的火炉,天怎么也不亮,只井里亮堂……我知道逃不过了,你舅舅对着你外公说——指着我说——就是姐姐把他扔到井里的,因为我嫉恨他,因为我讨厌你外爷总是打你外婆!你外爷听了你舅舅的指控,一个勾脚就把我踢到了井里,那时不知道怎么,我也突然觉得真相大白了,松了一口气……你外爷放下木桶,你舅舅爬上木桶走了,也带了电灯,井里即刻正常了,恢复了它黑色的常态——那是我第一次见识深井的样子,却熟悉的像是一直在里边活着……后来妈妈来看过我,对着井口悄悄地抹泪,啜泣。她看不见我,于是我骗她叫她不要伤心了,我已经从井里离开,在离井不远的夜里玩,您赶快回去睡觉哈!可我怎么能去睡觉呢?你是我身下掉下的肉啊!我的孩子!是你妈妈我对不起你呀——但是能有什么办法呢?妈妈,靠着一个人怎么能活的下去,像乡亲们一样去外省讨饭?没办法的,妈妈——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就是这个样子的——可是太可笑了不是吗,明明我才是在井里的那个人,却还要来安慰你外婆,我觉得自己可怜又可恨,恨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世上,就是为了在井里待着?我蜷缩在井内墙角,发闷气,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野草、野花的夜间清香,窜着井壁,吸汲着幽深黑暗中的苔藓味——我无法长时间憋气,被强迫地吸入这些,闻起来像是裹了蜂蜜的烂泥……我整个人都要肢解掉了,在夜里一点一点地消失,爸爸,你为什么要丢下我们母女俩啊,你为什么不带上我们,那些吃的上饭的老爷怎么会没有怜悯之心?没有怜悯的是我们这些人,我们都是彼此的寄生虫,我们每天在脑海里杀死自己的亲人一万次,一旦有闲暇——还不是手上的闲暇,而是大脑的闲暇(此时手上可能还干着繁重的活)——我们就在大脑里杀自己的亲人,极尽酷刑,在清晨的薄雾里就着早饭用过的柴火汤镬,正午蚊蝇的嗡嗡声中刖耳,夜间蚊帐中嗅着马灯的油火味想象着用帐绳对他们施以绞刑……罪孽深重啊……罪孽深重啊……可是有什么办法?我们无法克制自己,这算是我们唯一能让自己好过的方式了让心灵从深恶的纠缠里解脱出来。幻想比理智匆忙,幻想是仅有的逃避你可怜的外祖母到了晚年完全沉浸在幻想里,竟在你外爷年幼时用油灯滴瞎了他右边的狗眼!那可是她的亲生儿子——于是你外爷终其一生都像深山的强盗,像流亡的乞丐,他的所有仁慈和自尊都被热辣的灯油封在了那只连眼泪也流不出的右眼里,他在家里如强盗般强取豪夺、颐气指使,在外边就成了乞丐点头哈腰、奴颜婢膝,他年轻时流连于烟馆和妓院,几乎要倾家荡产——把他的父亲,那个远近闻名的地主,逼迫佃户种植鸦片结果饿死了方圆村子成百上千户的农民,从而在累累白骨上积攒起来的家业都败光。罂粟花开得血一样的红,却嗅不到一点味。田野间全是风的味道。好收成啊!庆祝啊!于是你外祖父花了三四吊钱又买了一个媳妇。轿子也红、窗花也红,祭祀先祖时宰杀的公鸡鸡冠血也红,一帮头发剃得只剩短茬的汉子,抬着新娘在烈阳下穿过田野晃晃荡荡。他们都被田野间吹的来往的风熏醉了……欢歌载舞……晚间月光如水,月亮栓在旷野上的夜空中有车轮子那么大,奄奄一息的鸡不分公母不问时辰地打鸣,饿的皮包骨头的成群野狗,眦裂开幽绿色的眼睛,在月光下的旷野上扑食秃鹫。月光在野狗身旁投下的它们身形的阴影里,笼罩着睡着了的猫头鹰。不远处通往外省的小路上,一已染白鬓的中年男人,怀里抱着灵堂牌位他紧抱着老树的根,身边的青年男孩跪下扯着他的衣袖求他:“爸爸,我们去逃荒吧……爸爸,我们去逃荒吧……”罪孽深重啊……罪孽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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