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时汉 侵权必究，授权转载见文尾。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端午时节，艾蒿飘香，人潮涌动。跟我们一起分享人间烟火的，岂只少了一人，很多，有她，还有你。
昨天，我发了“追悼我们的青春伴侣艳云”一文，为青梅竹马的她致祭。我和她十三四岁起就朝夕相处，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下放时又一个锅里吃饭。我与异性最初的交集，除了同学，就是她了。
那时，蒲圻山村的桃李绽放，风景如画，兰草花尤其馥郁。我们开始和社员一起赤脚踩进泥田里，辛勤地插秧，也快乐地打诨。有一天，艳云没有出早工，我听方震华说她病了，一天就有不爽。收工后悄悄到大队部去买回几个鸡蛋，托队长家煮了请她来吃，挺神秘的。队长家王妈说，憨伢子哟，女伢子的这不是么病。我后来才知道，她是来月经。可能，这算得上我记忆中对她的一次照顾。少年的情怀哟，多么羞涩，也多么诚挚。许多年后，当我和方震华同回小队，她竟说起当年落到田边水渠里，是我救起了她。这可是我完全忘记了的事。我只记得，往公社送公粮的路上，我把她们的谷倒在我的箩筐里，给她们减去一半的重量。
爱华，我相信，当我谈起这些知青往事时，你一定会会心一笑。这样的事太多了，发生在你和彭杰之间，他是这样照顾着你的，你也一定是那样照顾着他。青春的伴侣哟，就这样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相互支撑，一同走过坎坷泥泞的农村岁月。
当我说到艳云和方震华时，其实也是在说你——徐爱华。你们都是我们这些勤劳善良且不懂爱情还有点犯傻的男孩的人生风景，你们永远被铭记在我们的青春履历之中。不同的也许是，你们高我们一届，更懂事一些，也比我们活得更精彩一些。但是，无论怎么说，当我们为有你们作伴而感到荣幸的时候，我相信，因为有我们和你们的陪伴，你们或许不是幸福的，但一定是安宁的。你们柔弱的肩头，因我们的肩膀而刚强，你们委屈的泪花，为我们的坚毅而绽放……写到这里，我泪如雨下，艳云、爱华啊，你们生命中遇到的第一位男人，真的跟你们一样优秀。我们可能跟你们争食过锅里的一铲饭，抢夺过桌上的一盏煤油灯，但是，我们从不会让你们蒙受欺侮和伤害。很多人以为，知青的生活很滥，其实我们老三届纯真如许，即使发乎于情，也止乎于礼，仅有的脉脉对视，也属偶然。在黑夜、风雨和泥泞之中，男生就是女生的保镖、蓑衣和拐棍。可以骄傲地说，在以后的岁月里，你们遇到过比我们更好的人吗？
爱华，听到你的噩耗，就像听到艳云的凶讯一样，我很震惊。但是，坦率地说，对我心灵的冲击，前后有轻重之别。原因很简单，我和你交道很少，几近于无，况且，心理还有着那么一点怨怼，或者说是耿介———因为，你欠着我一封回信。
在“人生旅途”之《迷茫青年》（70年代蒲圻卷）一书中，我这样写道：
“三线建设要搞上去，要与帝修反争时间。”那时有个咸宁工业区，还有个阳新工业区。一九七一年六月，一批新工人要调往咸宁的武汉通用机械厂，先期到武汉铁木家具厂培训。对于这批刚刚熟识的同事的离去，我充满羡慕和嫉妒，但没有恨，只有祝贺和不舍。在欢送的人群中，我竟突然对徐爱华的形象产生了非常的好感，无从表露；在明知道她是彭杰的同学暨朋友的情况下，仍抑制不住地给她写信，把美好的文字一次又一次地寄到“武昌梅家山武汉铁木家俱厂”。我享受的只是书写中的畅快和惬意，至于她是否回信我并不奢望。细究起来，我对她其实连单相思都谈不上，只是表达出我对美好理想的憧憬和赞美。青春期，感情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它挑剔地选择取舍，凭着感觉。一个叫朱银莲的同事临别时对我微笑，给我留下地址，要我去她家玩，我却并没有去。
其时，我很多时候都喜欢写信，把它当作消遣的乐趣，也是提高自己写作能力的方式。
多年之后彭杰告诉我，这批同事约50人，后来因武汉通用机械厂并没有办成，他们也就幸运地留在了铁木家具厂。这个位于武昌火车站附近的厂子后来也垮了，梅家山被推平了。至于阳新工业区，好像也只是个空牌子。彭杰并没有那么荣幸，他跟我一样留在烧碱厂。
通往共产主义的道路上，尽是穷折腾。在位于蒲圻斋公岭望山公社的武汉烧碱厂电石车间，除了忘我的劳动，我们还狂热地投入到政治运动中。当时“一打三反”，其内容是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反对贪污盗窃、反对投机倒把和反对铺张浪费。但运动的重心在于“打”，要有靶子。厂里的批判对象是彭杰、李深、叶崇权等，彭的罪名之一好像是收听敌台，实际未尝不是一个先知先觉的勇敢者。我写过不少批判文章，贴出大字报，当时属阶级斗争觉悟高的表现，现在看来似乎属于“落井下石”。
其实，政治上再怎么表现，我也并不被权重一时的政工组长万启业有多大的认可。多年后才知道，我竟被列为参与过武斗的人员之一，去过民众乐园，那是我在学习班上随便讲起的事。不管是运动对象还是运动动力，都是文革的受害者和牺牲品。
当时的彭杰处境非常难堪。印象很深的是，那一阵他脸上长疮，肿得厉害，穿件破棉袄端个碗蹲在食堂门口。我知道这家伙是个强者，不过虎落平阳被犬牙欺。英雄落难，美女搭救，徐爱华就是他的精神支撑。我相信，你们很是般配的，已有很深的感情基础，不会被眼前的运动所动摇。从这个角度说，彭杰是幸运的，有个女孩对他不改初衷，并以身相许。
在我的五官中，最好使的是眼睛，有人说我有一双强盗般的眼睛。我看异性眼光很准，也很刁。整个烧碱厂，确实没有比你徐爱华更上眼入心的。我在那些信中跟你谈了些什么，也许提到有机会一起漫步长江大桥吧。不知你怎样看我，凭你的第一感觉，我不是执着的，或者说是没有自信的，不会为之所动，何况你有更优秀的男人在侧呢。老实说，除了你，我并没有示好过烧碱厂的其他女生。不久，我倒是在去洪湖的途中与一位六九届的女孩萍水相逢，她也叫爱华，不过是姓伍。我给她写过许多信，她回过我三四封。不像你，一封也没有回给我。那已是40多年前的事了。
现在，我来讲讲你离去之后的阳间事情吧。我是4月18日听到你在天堂寨攀崖时遭遇不幸的消息的。当时，我产生了两个念头，一是对彭杰予你的照顾不周很是气愤，一是对你们女儿没有婚嫁很是惋惜。常人思维：夫唱妇随固然不错，但弱弱的你怎么能跟天不怕地不怕的彭杰去涉难历险呢，若能在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不也是寻常的幸福生活吗？我们这一代，只有一个独生子女，不能企望儿孙满堂；倘若这个孩子竟不成家生子，结果是什么，门庭冷落，少了许多人气。如今，因为你的遽离，惯常的家庭金三角被打碎了，落得的是父女相对，形影相吊。若想到父亲的晚景凄凉，或许女儿也会悔不当初吧——80后们，你们不光为自己活，还要为父母活啊，应该尽到上天赋予的繁衍生命的责任。
诸事忙碌，主要是不了解情况，我只是在4月30日发出QQ说说，比较简短，不过传达出信息。爱华，我知道，你和彭杰是同学、同队、同事和同室，这是够幸福够有缘份的了，我尚不知或没有了解到，你们还是同志！是志趣相投的生死知己。“你离开了，该是多么痛苦！我们都没有勇气去看望他，面对你的遗像。”
5月10日，我们被允许前往常青花园吊唁。大门开处，我唤了一声：“彭杰！”得到他熟悉的应答。此时，无语凝睇，心领神会。我感觉到彭杰内心仍无比坚强，面对70年代的这群同事，一边摘菜一边介绍情况时，竟眼圈也没红。放着我，可能早就哭得稀里哗啦了。这是你离开人世的“二七”，爱华，我看到你的遗像，蒙娜丽莎似的微笑，第一个去为你敬上三炷清香，让烟缕飘绕起记忆和思念，静默无语。
很后悔，彭杰让我看到了你在天堂寨的最后一幕，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从悬崖滚下来被两棵树拦住的你，就像一只被套子卡住的小鹿儿，太惨了！也许是上天仁慈，托住你的身躯，没有让你坠入深渊，尸骨无存。那弥留之际，你尚有神智，一定在思念中煎熬，一定在呼唤着你的丈夫和女儿，但是，无情的岩壁，就让你和他们阴阳两隔！
我泪眼模糊了。看着房间里的一切，这都是你苦心经营精心收拾的家园，你最不忍心离开的三口之家，只剩下他们父女的二人世界。在所有的痛悼者中，他们心如刀割，彭杰，若不是想到女儿太孤单，他真会随你而去；在火化炉前，他长跪不起……女儿呢，她每天把灵堂的遗像搬到床头，怕你一个人呆在客厅太孤单。
智者千虑，终有一失。彭杰，你太不应该大意了那一时，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向他提议，户外徒步群要在罗田天堂寨徐爱华的罹难之处立一块碑，像余纯顺的碑立在罗布泊一样，一是彰显烈士的无畏精神，二是提示后来者要注意安全。它也会成为景区的一道景观，供人凭吊，思索生命的易逝和精神的不屈。
爱华，你同意我的想法吗？这可是一封我写给你的信呀——寄往天堂。
我这是第二次来你家吧。上次，我们这帮棋友来此手谈，受到你热情款待。亲手烹烩的什么菜肴不记得了，重要的是我看到了你作为贤妻良母的幸福生活。我相信，你看我的眼睛与别人是不一样的，有点歉然。我提前要走，你把我送下楼，陪走了一段，交谈中，你说过对女儿的忧虑，很无奈。我宽慰过你，没好意思提起向你写信的旧事，那属于回忆。它只是说明，我曾经欣赏过你，一个女人被更多的人欣赏，这是魅力，也是幸福吧。
听朱志录说，你在一次旅行中提到过我给你写信这事，具体怎么说的，我并没问他。往事并不如烟，都是难得纪念。去年6月12日，我约彭杰去荆州采访“湖北最美乡村”，爱华，你送我们，在长青花园地铁口，你微笑中有点羞涩，叮嘱彭杰开车小心，那样子就像送郎出征似的难分难舍，给人感觉彭杰就是你的天！你知道吗，那次我就把《迷茫青年》（70年代蒲圻卷）样书给了彭杰一本，想请你也看看，能否勾起回忆，用你们的历史资料补充完善这本“史记”。没料想，这竟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呀。
爱华，你有什么嘱托吗？进入老年，我们都应该多与社会联系，不能在家默守孤独。6月8日，于我是个纪念日，有关《与你同行》。我邀请彭杰来参加一次有十多位朋友的活动。看到彭杰从阴霾中走出来了，还是那么健壮，甚至年轻。你的眼光真不错，相信在你的身前身后，对他青睐的眼光不会少，你不会介意他开始新的情爱，甚至为他祝福。彭杰说你是女神，他何尝不是男神，在你和你们女儿的心目中。有人说，女儿是父亲的前世情人。也许，在她看来，这世间没有一个男人像父亲这么优秀，值得她去深爱吧。但是，这么优秀的父女，这么美好的家庭，为什么不能有新的成员及生活内容增添进来呢？（请原谅我在这里以小人之心度君之腹，满是俗念。）生活，总得继续；生命，备加珍惜。彭杰，依然在组织徒步族的大型活动，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和女儿又一起跑了21公里的“半马”，英姿飒爽，一往无前。
在写完“追悼我的青春伴侣艳云”一文之后，我才有暇看到彭杰发出的那篇网文，才知道你们相知相爱的一生。我惊奇，你是如此细腻，居然保留着70年代的日记和照片，那么，你是比我们晚两个半月进厂的，那照片就是你在我记忆中的可爱模样，我的眼力真不错。你不仅秀外，而且慧中。坦率说，我看中的是那时的你，对你后来的瘦弱甚至有点干瘪，我很遗憾。正如我在采访胡风妻子梅志后写的《木樨地的月亮》一文所言，“她静静地坐在桌前，眼光那么温柔，微笑那么慈爱。卑鄙的时间使她衰老，却没能完全抹掉她江南女子的风韵；而命运恶毒的欺凌，也没有改变她的善良。”是的，你的眼睛仍然那么漂亮传神，如湖光潋滟，盛满善良和慈爱。
“哭悼划子——追忆在天堂寨穿越中蒙难的武汉户外徒步界常青藤徐艾华女士”一文，网友点赞不少，评论如潮。彭杰向人们展示了鲜为人知的一面，作为人妻人母的你大爱无疆，堪称完美无瑕。你葆有中国传统女性的美德，相夫教子，忍辱负重，聪明好学；投身社区公益，不仅舞蹈，尤擅女红……总是面带微笑，从不把内心的痛苦示人。你一个体重不到80斤的弱女子，却竭尽可能奉献着巨大的能量，对夫君，对爱女，对同事，对朋友……人品风范早已在朋友圈赢得诚服和尊重。
原来你之爱好户外，绝不是夫唱妇随，而是与彭杰真正的志同道合，这十分难得，天下夫妻，谁可相媲。也许，你一直对彭杰怀有崇敬，义无反顾地跟随他，哪怕是赴汤蹈火。彭杰退休前后从事户外探险的实践和组织活动，我一直想参与其中。2007年，我们在西藏有过一次失之交臂，我到日喀则时，他在拉萨，约我去阿里，而我执意去了尼泊尔。2013年，我参加过那次26公里的武汉三镇行，得以见识你们夫妇的风采。当时，你们健步如飞，我则快走瘫了。深知你们的厉害，这其中肯定有爱情的力量，单枪匹马的我只能望尘莫及。
真巧，就是那次，我在武昌汉阳门见到了原来心仪过的同事董娅，真是35年后的奇遇。便离开队伍跟她简单寒暄了几句。70年代的我们，对女性的好感是不敢轻易表露的。厂里暗恋董娅的不少，其实我连暗恋也谈不上，她并不知道，因为事实上我从没跟她搭过话，因为缺乏勇气。同样的道理，当初对你徐爱华呢，如果不是因为调离了烧碱厂，我也不会给你写信，那有多尴尬呀。
名花有主，彭杰独揽芳菲。在阅读你们波澜壮阔的人生历程中，我不是普通的围观者。他越是历历陈述你的美好，就越是加深我对你去世的惋惜，这损失太大了！你们70年代在长江大桥头龟山上的合影，尤其让我滋生羡慕嫉妒恨，彭兄此生值得，太荣幸了。你对得起他，把一切都献给了他。当然，如果没有最后的疏忽，彭杰也堪称完美，一生呵护着你。我知道，当你情定终生，你会淡定其他，这是始终不渝的专一和坚贞。但是，我要说，爱华，你真诚对待过一切人，打过交道的人都得到了你的关爱。你对这世界没有任何亏欠，唯一就是欠我一封回信，不是吗？我毕竟那么真诚地思念过你，赞美过你，把鄂南的那些月光星夜奉献过你啊。
现在，我请彭杰把照片传过来了，我要把它们重新放进《迷茫青年》一书，让我们的青春岁月记忆汇合在一起，凝结成永恒。同时，我还要把这些放进这篇网文里，让更多的人知道你和你们的形象，为你们感动和痛惜。
爱华，我不习惯“划子”的称呼，仍叫你爱华，也算不改初衷吧。看着你和你们的旧照，读到彭杰的介绍，我想这就是你给我的回信了，让我明白了一切，也释然了一切。回溯人生，“有情人终成眷属”，有情人亦难成眷属，人生是上演不完的悲喜剧。突然想到你颇像林徽因，从容貌气质到风度心地，但彭杰不像梁思成，而我更不像徐志摩了。但是，我也是个诗情洋溢的人，俄罗斯普希金曾经是我的诗神，从青春少年，我就能背诵他的好多首诗。“我曾经爱过你”这首，我曾经遥远地向你诵读过吧：
“我曾经爱过你 ”
爱情 也许在我的心灵里
还没有完全消亡
但愿它不会再去打扰你
我也不想再让你难过悲伤
我曾经默默无语地
毫无指望的爱过你
我既忍受着羞怯
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
那样温柔的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
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的爱你 ”
此刻，让我把这首诗再次献给你们，远在天国的爱华，还有艳云，献给我所有的青春伴侣们。 2016年6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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