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密的开锣声穿过繁忙的街面的与刚被雨打湿青板石撞击形成回音,惊动人肚子里的蛔虫,催促着那听戏人的脚步。阿婆手牵着孙女芜君冒着雨丝急忙赶到,欣喜的发现还有位子。芜君也立刻眼尖地看出她日思夜念的麦芽糖老伯早早地霸在戏台边角,等着那些小馋猫,邻街的孩子白生,蓼蓝已经围在摊前,便甩开奶奶的手跑了过去。这个时候绵绵糯糯,可以扯出透明丝状的麦芽糖比那些似懂非懂的戏文对他们更有吸引力。也喜欢跑到后台偷看,戏楼老板见是熟客的孩子也就仍由他们瞎逛。泡桐水滋养着的假发片熨帖着小旦圆润额鬓和脸颊上,紧密,油亮。细长的飞眼,抿紧的红唇。这些近距离的观察让他们对戏出渐渐有了兴趣。
戏楼的红灯笼晃了晃,大戏又开锣了。芜君为了剪齐耳学发型拖了时间,姗姗来迟,幸好这边白生已经替她占好了位子。麦芽糖小摊还是支在戏台边上,可他们已经不是那群只会围在摊前的小孩,识文识墨的学生也开始学着大人端端地坐在太师椅上仔细品味戏台上的风月情仇。台上开山曲唱道,天宇浩渺,道法庄严,猖狂蛇妖风流媚骨促药仙流连,严酷仙帝遵引天钢扶正理,将那药仙抛下凡去,锁得白蛇独留天界莲池里。烟雾散尽,一个全身素白的刀马旦舞着一段大铁链,念白强劲有力,“无情,无情啊,叹着天规法条不正义,我怎能眼睁睁瞧着我心上的人孤孤单单往了那下界去,誓要把这天条逆,天条逆,救他那水深火热的劫难去 ”接着几个连贯俏丽的大翻身把链子甩开了。看得台下无不叫彩。接着下幕就是一个青衣小旦,真真切切劝着凄凄婉婉唱道,“姊姊,今儿个既有幸逃脱下凡,你我自该寻得一出平安地循规蹈矩修炼得以早日渡劫登化,此为正道,切莫再要去招惹梵天仙界的什么人儿去”白蛇一回身哀婉哭道:“惨啊,我心惭愧,早知妹妹这番言论有大见地,只是我心不忍药仙在苦拙地独经独历,也不敢连累妹妹一毫一厘,今儿个就当姊姊不义,我俩就此分离各奔东西,莫要再联系。”青蛇奋道:“哎呀,姊姊这是什么理,既是姐姐认定你要同天庭对抗到底,为妹的自是跟随到底,哪怕今后天打雷劈”芜君,蓼蓝不经意对视了一眼,心底都在赞叹她们的这种情谊。戏散场,芜君和蓼蓝手挽手走在回家的路上,路中两人还聊起刚刚的戏,互相盟誓她们俩也要像蛇妖姐妹一样相互扶持。身后呆呆的白生手里拿着硕大的金黄透亮的麦芽糖,嘴里喊着芜君芜君地追了上来。当着蓼蓝的面就对着芜君说,“你今天剪的头发真好看,这个你最喜欢的,给你。”伶俐嘴刁的蓼蓝见了打趣着芜君,“他说你好看”。温婉的似大家千金的人儿早加紧脚步走了。“糖呢,怎不拿啊,不拿我拿了”,淘气鬼蓼蓝高喊着追上来。芜君心里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场面,只是生活常识和戏文里学来得告诉她,应该是羞涩并拒绝的。其实她心里清楚她自己好像很享受这种特殊的异于常人的照顾,而且她对这个从小认识呆呆愣愣的男孩并无反感。只是讨厌其他人对自己那种异样的眼神与讨论。
芜君回到家里,就躺上床,听了一夜窗外雨打着屋檐,打着芭蕉,打着青石板的声音,但她心里盘旋的却是今天和白生并排坐听的曲子。她只希望明天再学校不会有人说她什么,也不会有人问她什么。她知道自己笨笨的,不知道如何去回答别人的问题。也祈祷着百灵鸟一样地蓼蓝不要多嘴多舌的,让她死在自己人手里。连着几天安安静静,她很满意,心里的那块石头总算是安了地。听蓼蓝说园子里又要开好戏,就期待的同她约了一起。
又是一个碧云黄昏好天气,后台乐手紧锣密鼓倒腾起,看戏人也前踵接后踵地赶到。往戏台边角看去,麦芽糖老伯摊前又有哪个呆呆愣愣的身影,芜君料想到了,他也会出现在这,只是说不出是惊还是喜。台上一位通身缟素的小旦幽幽缓缓地踩着小步,轻轻柔柔的甩了甩水袖,使着素雅的戏服似动非动,倒显得她通身的功力和气派,让人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衣香鬓影。只见她丹唇微启,云袖一抛一捞,又稍稍搭肩,一声“苦啊”响彻云天,又娓娓唱了起来“阴风凄惨夜路寒,孤魂冷落无依傍,泣断黄泉,深冤怎诉,生前孤弱遭奸骗,冤丧异乡谁人怜,叹苍天,何时得吐怨人间?忍悲愤,出孤塚,飘荡荡,归柴房。”演戏人唱得凄凉,看戏人也看得心寒。原来这一出戏,讲的是一个娇弱的孤女被骗拐到临县人家为婢,得承那家公子怜惜,遂与之欢好。风云难测,公子家道中落,孤女义气全部体己资助公子买房置地,怎奈他家有悍妻,不甘羞辱折磨,独自离家,在这村郊槐树下一家客栈的柴房里思来想去把芳魂寄在房梁白帛里,就成了这一丝白色的隐秘在柴房里荡荡幽幽的幽魂。今日有幸在荒废的柴房里遇到一位仁义的小货郎,货郎同情她的遭遇不嫌弃她是个女鬼,表示愿意让她藏在伞里带她出去找到那户人家,帮她评理。一路颠簸到那家时,得知公子在她走后抑郁致死,女鬼表示她要留在这个和他一起构建的房子里,不跟货郎走了。女鬼晃晃悠悠不过从一房里换到另一宅子里,她还是那个孤独无依的女鬼。水袖扬起,落地,再慢慢被拖着前行。芜君觉得这悠婉的白练水袖缠绕得像是在傍晚闻到粽香走过桥头去寻觅时看到的江水纹样,听说那江里曾有不堪丈夫暴戾抱着孩子投下去的妇女,从此就有人在夜里听见妇人小孩哭泣的声音。并坐的蓼蓝突然推了一把,“你说是知人意的货郎好,还是那翩翩公子好”。芜君唯唯诺诺地讲,“要是我,我也选公子”。蓼蓝扬起她那黄鹂般嗓音,“那白生是你的公子吗”。芜君脸色一惊。刚好学校里的同学有人在这里,听到了过来打招呼,“芜君,白生,,,蓼蓝你们都在一起啊”。芜君听了更是红了脸,红了耳根,红了脖子,不知如何是好。
接下来的几天,她见人就避,避那些多嘴的同学,避与她有流言蜚语的白生,更是避她郁闷时会认为留言祸首的蓼蓝。蓼蓝约了她两次戏,她都没应。她不跟任何一个谁说话,看起来平静极了,其实她也不喜欢这种平静,她心里似乎有一肚子的话要跟那个谁说,只是她不知道说什么。她有时会想起那个柴房里的女鬼,想起那个江里的女鬼,害怕自己的付出会没有好的回报,她就觉得自己不应该对那个谁有什么可说的了。
院子金桂开了,鎏金般的颜色香气沁入人心,芜君拿竹屉摘了好大些,细细剃去花蒂,筛净,洗净。装在玻璃瓶里,一层桂花一层糖,最后淋上蜂蜜密封紧。金色的晶莹剔透,同麦芽糖的颜色一样好看。面对这这个玻璃瓶,她仿佛已经闻到了酿好的桂花蜜那种同麦芽糖一样软糯香甜的味道,她想请那个谁尝一尝,让他评价一下这种味道,她做的东西的味道。完了,她知道自己越陷越深,她不知道自己与他这种莫名其妙的情愫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上次她见到院子柿子树上第一个熟透的柿子也是第一个想到他。也许自己应该去见一见他。
戏台上已经咿咿呀呀地唱起来了,她又如一个深宅大院的小姐般缓缓迟来。一进戏楼她迎面就看到白生和蓼蓝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她不知道有什么不对,只是自己好像有点失神,就找了个靠后的位子坐着。她细细地回忆着以前这个戏园子里发生的事,拉着白生一起闯后台的,关注戏院广告买票约白生的,在学校里跟白生传信息的其实一直都是蓼蓝。叽叽喳喳的蓼蓝,他们俩说过的话比起她和白生说的不知要多多少。她朦朦的,听不大明白戏文唱的什么。只有一幕清晰深刻。台上俊俏的书生对着一个削肩蜂腰打着红色腰带的丫鬟,起脚点地,拱手哈腰,左一句好姐姐有一句好姐姐地求着。丫鬟娇俏调皮兰指叉腰念道:“果若真有心,昨宵个秋千院,宇夜深沉。花有阴月有阴,便该春宵一刻抵千金。何须又诗对会家吟”言语动作好生暧昧,她觉得真正和书生好的,其实不是小姐。戏散场了,她第一个走出楼们,没人知道她来看了这一场戏,她也看了一场别人不知道的戏。
桂花蜜可以开封了,甘甜流香。她已经多日不曾见到白生了,听别人说他转去省城的学校读书。芜君想不起她在戏楼看了那些戏,戏文里唱了什么,她记忆力只有那个老伯摊子上软糯甘甜的麦芽糖,她特意买了一张票,只进去买一支麦芽糖,在戏散场前离开。一路拉着糖丝,试图透过那些透明的糖丝看到对面风景。走过拱桥,在桥头上看到脏兮兮的可怜小猫,她把那没尝过的麦芽糖给了它。看着桥下水波,走下拱桥,她好像已经忘了麦芽糖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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