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如烟凉

开篇

夕阳透过窗棂斜斜地铺了一地长短光影，然后你轻轻从上面踏过去，仿佛害怕惊醒沉睡着的，我的，关于我们未来的梦。一把铜锁，轻轻扣合在雕花的门扉，然后，你走远，再也听不到，我悠悠的叹息。

于是我知道了，这就叫做离别，远与近，古与今，恨与爱，生与死。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一 如烟

如烟，是我，我就是如烟。

褪却绫罗，洗尽铅华，粗布衣衫，不施粉黛，此如烟已非彼如烟。

我不知道后世怎样说我，此际此刻，我心已碎。

是的，是我说过，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去找你，天涯海角，黄泉碧落，可是，我现在却不能去了，因为，你已经不再记得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这样深深地爱你，几生几世，未减分毫。

阎君许我三世，三世之后，我若仍不能嫁与你为妻，便要领受不肯转世的罪过了。魂飞或者魄散？那又怎样呢，我不信，不信三世轮转，上天都不肯让你有一世属于我，哪怕，一天，做你的妻。

这个秋天，就要过去，我的时间，只剩下这最后一天。

强烈的痛，我双腿几乎不能站立，热闹的集市上，我忽然感到一种莫名悲伤夹杂着喜悦，他在这里，就在我身后！

是，我看到一个人，他的背影，高大、清晰，我那么熟悉的背影，我可以断定是他，因为，我的心隐隐作痛，那是三生将尽的痛楚，或许，只因为我是如烟，而前世今生，你都叫李白。

谢谢天，让我终于找到了你。

这最后一世，我终于找到你，你还是你么？

二 李白

我是李白，我爹叫李寻欢，当然，他不是那个风流小刀的李探花，他也用刀，他是村里最好的屠夫，尽管做不到庖丁解牛的境界，也算得上屠户里的高手。爷爷给他取名李寻欢，是因为爹不是奶奶生的，是爷爷一夜风流的产物，是哪个女子他都不记得了，人家把孩子扔在门口的。寻欢寻欢，不知道是炫耀还是叹息。爹给我取名李白没有要沾古人的光的意思，不过是希望我能够清清白白的做人，莫要再生个寻欢，和杨过这小子的名字差不多感慨。

我不是李白，我粗俗，鄙陋，我不是那个秀骨凌风的文豪，不是那个恃才傲物的诗仙，叫李白也不能说明什么，我只是个屠夫的儿子，并且继承了他的事业，成了比他还要出色的屠夫。

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李白，我这辈子不是，上辈子不是，上上辈子也不是，我从来就没是过，可面前这个女子，无论我怎么解释都不肯相信。她说是我，是前世的我。

我没工夫听她再说这些疯话，我对她说，请问你要称哪一块？里脊、后丘、肋排？要不来点肝，也是很新鲜的……，因为，我娘子从后院过来了。

三 指寒

指寒断臂，无臂，无手，自然也无指。

村东柳媒婆来提亲的时候，娘对我说，这个杀猪的尽管不识字，粗鲁了些，人还是老实的，有谋生的本事，这就够了。我知道因为我生下来就没有双臂，无论我怎样的秀外慧中，怎样的花容月貌，怎样的诗文皆精，我都不可能嫁给那些翩翩佳公子，只能嫁给杀猪的李白，不过我无所谓，嫁给谁有什么所谓呢。

我姓方，名叫指寒。多么可笑，没有手指，怎么能够知道指尖的温度，爹娘一定是昏了头，才会给我取这个名字。

娘说的没错，李白很老实，本分，并且能干，杀猪卖肉，洗衣烧饭，家里家外一把手。如果非要说他和异性有什么接触，只有母猪。我真的无所谓了。不过我经常在他剔肉的时候坐在他身后，默默看着，有些时候我会突然觉得他手中的不是刀，而是一支笔，凌厉地书写着，墨香四溢，文采飞扬，连五大三粗的背影都变得玉树临风起来。都是胡扯的，飞溅的是猪血，空气中弥散的是厚腻的猪油气味，连同他油渍嘛哈的大围裙，这才是我的夫君。

我嫁给他还有一个原因，很奇怪的原因，我喜欢这个名字。

四 如烟

我错了么？就是他，明明是他！

就算我的眼睛骗我，我的心不会骗我，他不认得我了，他忘记我了，彻底的。

我不想放弃，因为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一天，我只要一天，我不管他是不是已有妻室，不管他这一世是什么人，只要是他，我只要他。李白不肯相信我的话，反倒来问我要不要买肉，我想，他一定觉得我是一个精神失常的疯子

那个女子，就是他的妻子么？好一个标致的人啊，像一泓清冷的水，有些卓然孤傲的意思，在这样俗气的街市里面，格格不入，却给我强烈的熟悉感。她缓步走来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去看，宽大的衣袖迎风而舞，天呐，她似乎没有双臂。上天真的残忍，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子，他怎么忍心给她这样的缺残。替她抱憾，也羡慕她，因为李白。

我想起跪求阎君放我回人世，宁愿放弃轮回用三生一搏的时候，他意味深长的叹息，和那长叹一样的话语：千年不待半犹疑，三生只为一相拥。

五 李白

我娘子是一个很不一样的人。

我想，我这辈子最有福的事情就是有这么一个娘子。她很漂亮，也很温柔，算账特别快，懂很多我从来都没听过的东西，不管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了，问她她都能解决。我从小没有娘，没有读过书，娘子和她的家人不嫌我是个大老粗，没什么教养。

她没有手，可那有什么关系呢，我有，我可以养活她，让我们过好日子。

我们过的就是好日子了，只是，她有时候跟我说一些很美的就象唱歌一样的话，我光觉得很美，却听不懂，这时候，她就会很长地出一口气，很像是叹息。

今天，我忽然觉得，我如果真的是这个疯女人说的李白就好了，那我一定能听懂我老婆说的那些唱歌一样好听的话，那她会很开心的。可我，不是，我注定只能是一个屠夫。生平第一次，我有一些懊恼。

六 指寒

我见过她！

梦见过她，很多次，她哭泣，她欢笑，她羞怯的眼神，她温婉的目光，她袅袅走来，她轻轻离去，她不说话，在我身旁，我甚至可以感觉她的温度。梦里，那是个伶俐可人的姑娘，但每当我即将醒来，她的面庞总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仿佛不愿分开，这让我几乎不能自已地想要流泪。

这个梦里的姑娘居然出现在李白的肉摊前，我惊呆。

我不知道那梦是什么意思，但我确认，她跟我一定有着冥冥之中的缘分。

李白回头看我，我有些想笑，他明显又无法处理了，他已经习惯了没有办法的时候这样看我，更多时候我就像他的主人，这当然不是我愿意的，我的丈夫，我希望他胸怀大志，但他不可能。我的双肩有些疼痛，每次梦见她醒来，我都会有这样的疼痛，我一直觉得那样挣扎着醒来，我应该痛的是心，可却是肩膀。

我只能走过去，面对她。

七 如烟

不对了，我想我可能真的错了。

我的目光落在他的脸庞，他扭头不看我，那个娉婷而至的女子，却像一朵浪，瞬间淹没了我。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那才是他！

我不知道这晕眩来自我生命耗尽的虚弱，还是最后答案揭晓的震撼。

一个身形与李白毫无二致，名字叫李白的男人，却不是李白。

这个没有了双臂的女子，这个嫁给了杀猪的李白的女子，她走过来的时候，我知道了，那个强烈的痛楚，来自她，最后一世，他，竟是她。

在我最后的时刻我多么希望我能够拥抱那个我追寻了三生三世的人，那个才华横溢，风流倜傥，风骨清奇，超凡俊逸的谪仙，那个斗酒诗百篇，同销万古愁的男子，不枉一场碧落黄泉的苦恋。三生已过，我终于找到你，你却生就女儿身，我再也没有机会，那么可不可以让我在你怀里温暖一下，这个寒冷的季节啊，看来，冬天真的就要来了。

肉摊旁边的树叶在疾烈的风里飞扬、飘落，我抬起头，想要看清她，目光却变得迷蒙，午后的阳光给她环绕出夺目的光晕，恍惚间，我看到，她像一个神。

八 李白

她们怎么了。

我手里的刀掉在了地上，我却顿了很久才发觉。

娘子今天的样子我从来都没见过，她走得那么慢啊，那么慢。变天了么？为什么我忽然觉得这么冷呢，这个该死的天气，人疯了，天也疯了。我想说：“娘子，你看这个姑娘……”可我张了张口，说不出。我终于明白，我并不是冷，我在害怕。

我的父亲是李寻欢，村里最好的屠户，而我，李白，他的儿子是比他还要出色的杀猪师傅，我们每天都在做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勾当，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今天我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浑身发冷、恐惧异常。

将要发生什么？我不知道。

我觉得我上辈子一定是个傻子，我的感觉总会比别人迟钝很多，任何时候我几乎都是安静本分的，除了，拿起刀。

我天生是个屠夫么？

刹那，我想要呼喊什么，或许，喊出来更好些？

九 指寒

我看到了她的眼睛，有依稀的不舍，有一丝的埋怨，有很多的深情，还有种渴望，是，渴望，我的心听见她对我说话。如果我有双臂，我一定会拥抱这个姑娘，可我恨我不能。

双肩的疼痛让我越来越难以承受，你是谁？我大声地问，你是谁？

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怎么了？你来我梦里，为什么？我总是梦见你那样深情地看我，我却不知道你是谁。

她不回答，哦，不是的，我看见有风吹过，她轻轻地软倒在地上，像一片落叶，悄然无声，瞬间湮灭。这时候，我听见李白扯足嗓门的吼声：“我不是李白！我不是诗仙！我，我，我是刀！我要杀人！”

世人传我醉梦不醒，水中捉月，可谁知道，我在那夜月色中已然用我的佩剑，割断我自己的咽喉。如烟，你来了，可你来晚了，当我遇见你的时候，我已经什么都不能给你，当你又遇见我的时候，却还是一样。

尾声 之 如烟

我曾承诺与你生死不弃，须臾不离，我还能做到么？我不知道了，这就是命。

我再也看不到他了，我没有后悔，我的生命终结在她的面前，这就是我的福气，哦，也是我仅有的福气了，一种剧烈的疼痛彻底包围了我，将我撕裂成两半，再见，不，是永别。

尾声 之 李白

我哭了，我用最后勇气拿起那把刀，刺进自己的胸膛，熟悉的感觉，刀锋割破皮肤、肌肉、心脏，我感觉心里突地跳了一下，最后一下，这就是我的命。

我曾经杀了一个人，我最最敬仰的主人。那时候，我还是一柄剑，我很骄傲，因为我来自大内，我是一柄削铁如泥，吹毛短发的神兵利刃，玄宗御赐。

尾声 之 指寒

承诺有时候会以一种意外来实现，我哭不出，也喊不出，我死过，我答应若我来生不是那么潦倒我一定给她幸福生活，白头偕老。可我，如今已不能。她的身体幻作两道光芒，我的肩膀不再疼痛，我的双臂伸出袖管，十指如新笋初剥，却那么冰冷。

有时候，遗忘前生是种幸运，或许你们不这么认为，那是因为你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前生。

当我知道的时候，我又一次失去了她，一样的痛楚，我要体尝两次，这就是，命。

结篇

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我什么都不知道，人越少知道，越不会痛苦。

无比怀念曾经幼年时代父亲一字一句地教我念司马相如的辞赋，家境富足，快乐幸福，那时候，不再有，走吧，我们回去，一起回到碎叶城。

后记

我喜欢李白不是一天两天。小的时候读父亲那本《醉卧长安》，从小学开始，这本书都快要翻烂了，搬家数次，几乎丢掉了所有从前的东西，这本书却一直跟随我。每一次翻翻看看，都会感慨。李白是我为数不多的偶像之一，也是最洒脱，最让我羡慕和向往的一个，但他的命运实在多舛。后来看到野史记载，明朝时有一个叫姜如烟的女才子，因为爱上了唐朝的大诗人李太白，于是在自己的闺房里挂满了李白的诗和画像，并且宣布终身不嫁，只等来世为他提靴。狠狠地感慨了一番。找个错落时空胡说八道的机会吧，尽管也不是什么喜剧，至少，他们没有形同参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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