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冬青
8路公共汽车驶入市区的时候,我从睡梦中醒来。车厢内拥挤着七月的烂苹果味道。 脑袋靠在窗户上,重重的。随着马路的高低起伏一次又一次的撞响玻璃。啤酒对于一个二十岁的女孩,醉掉的速度像容颜的衰老,再好的眼膏也挡不住。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斑马线两端聚集了太多的希望与梦想。这个城市中拥挤了太多的人群,有人身后长有一双翅膀,有人脸上洋溢着阳光射不到的暧昧,也有人像没有尾巴的鱼,游来游去。
七月,鱼在寻找她的自行车。 我给妈妈打了电话,希望在这个假期结束前,我们能好好谈谈。妈妈说我真的是长大了,这真好。
安最近常常和我通话,在电话里他的声音磁化得很干净。他说有的时候飘飘荡荡的,发现这个若大的城市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冬天我们像穴居的松鼠,用尾巴相互取暖。我说,安,这可是夏天,你的大尾巴扫来扫去,我会窒息的。安就笑了,在电话这头的我能看见他明媚的表情。
这是九十年代中期的城市,每一个角落里都藏有止不住的自由欢乐。在职业高中和医学院附属卫校间,我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妈妈支持我的决定,那是因为我们都以为护士与人打交道,与死亡打交道。更加容易遇见奇迹。
在生命的每一处,哪怕是最微小的转折处,我都在默默等待奇迹。只是生活总是宁静无声地流转着。在每一个转折后,什么也没有。 安和林分开了。我还记得去年的夏天,我们坐在卫校的林荫道上。阳光眯着眼睛,从一路矮下来的树枝盖在我们身上。林说过,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天空就会很开阔,折不断翅膀。 安和我沿着8路车的路线穿越城市。走在大街上,我们一句话也没说,我猜他最近一定难受得可以。和林在一起四、五年了,就像一场黑白电影,男女主人公在爱到最深刻的时候却突然停止,冷静的选择了分手。情节很简单,却韵味十足。安的家里像个古董店,八十年代的中华收音机,老式唱片机……安说一样东西用久了,就会产生感情,怎么也舍不得扔掉。
我不知道林是否也记得这些话。那些夕阳西下的日子,在阳台上,安背靠着栏杆。附和着唱片机里的调子,弹响吉他。林坐在墙角,侧向着夕阳。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风从远处吹来,带来了泥土的清香。在白色墙面上,林的头发随风起舞,林吹起的很大泡泡糖,草莓的香味混杂着我食指间浓烈的烟草气味。 安弹累了,就会平躺下,吉他压在胸口,修长的十指像断铉,铮铮挺立。
那些日子,林常常在课间把我拉到林荫小道上,告诉我关于安的一切一切。说的时候两眼深邃,散发出幸福的色彩。林说怎么也没有想过这辈子能和他在一起。开始的时候是不敢爱,后来又舍不得去爱。现在好了,再难走的路都走过来了,是这么不容易。所以,一定会好好珍惜他的。
听说他们很早以前就爱过,可是后来安又爱上了别的女孩,就分开了。林也有了男朋友。直到一年以前,在附院实习,林的CALL机忽然响了,急忙冲到门口的小卖部回电话。临走的时候没忘记拉上我。安在电话里说,终于还是觉得是爱林的,林在我面前拿着电话,眼泪一滴又一滴的往下掉。
日子真快,回头再看,觉得它们就像吃了枪子儿似的,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林很快有了新的男朋友,我给安说的时候他的脸上挂着无所谓的微笑,有时候觉得像这样一个大男孩,你是很难从他口中找到一丝他的真实想法的。他遍生着痛苦仍要微笑。 我最近睡不好觉。安定的唯一作用是让自己在梦呓中瞪大眼睛醒来。屋子里空荡荡的,除了床头装满白开水的杯子。我把台灯开得很小。在微弱的灯光中窥视自己在镜子中的表情。傻傻的,脸瘦得可以当根烟抽掉。头发乱得像鸟巢,小鸟都飞走了,我留了下来,照顾一枚鸟蛋,嘻嘻。
最近是真的生病了,低烧,不退。安打电话找我,我也不接。寝室的朋友给他说病了,不轻。我睡在床上都能听见他的惊叫。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晚饭后,他真的来看我了。我没有开门。隔着门板我提高了嗓门,谁要你来看我的。我现在这个样子肯定是不能见人的,丑死了。快走快走。安就从门缝里塞进来一个很大的信封,打开看全是药。末了,还在信封的背面写上各种药的吃法,要我乖乖的吃!
他知道我倔强到不肯吃药。
最近偷偷的买一些冰冻的啤酒给自己,黑暗中咬碎一块冰块,就听见自己咯咯的笑。喝得云里雾里了就给安打电话。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是抱着电话机睡着了的。昨晚给他说过什么,全不记得了。
问他也不说。 安说等某个晴天就带我到江岸上走走,别一天蒙在屋里,会憋死的。我便早早的理了发,给自己买了新裙子。也不敢放进衣柜里,这个多雨城市,霉会发得很快。
然后安就来叫我了。午觉的时间,在寝室下面的空地上,扯破喉咙的喊我的名字。她们都问我是不是和安恋爱了,我说没有,我们是兄妹。
沿着江岸的马路往肉厂走,两旁有各式各样的老房子。青砖黑瓦,紫藤爬满了窗户。楼顶小院宽敞又明净,有鱼池和花坛。我给安说,总有一天我会嫁个有钱人,要他也给我修这样一栋廉价房子。独门独院,可以喂很多的小鸡和兔子。安极奇夸张的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你没发烧啊?我看这种房子我都可以修,不如你考虑考虑嫁给我啊?
臭美,做梦!嘻嘻!
七月的长江,水涨得一发不可收拾。搁浅了半年的渡船载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南来北去。我想到小说里那个患白血病死去的刘岛,"此岸的人说他去了,彼岸的人说他来了"--我想我真的快要接近这句话的含义了。
我和安站在船头的栏杆旁,看着江水一波又一波涌来。有很多次,船头破浪溅起的水花就要扑到我脸上了,可就在那一刹那,仿佛时间静止空间静止了一样。那些水花就躺在脚前,怎么也爬不过来。江面上有很多的渔船,轰隆的马达声四起。我看见仍然是有那么一叶轻舟的,见不到人,只是从半人高的蓬里撑出一只鱼竿。我瞄了安一眼,表情是那么严肃。密不透风。皮肤在阳光的照耀下白皙而透明。我又想到了那个在湄公河上坐渡轮的女人。想到她年老后的扭曲和年轻时的美丽。她的爱情,该是什么颜色的?
安从来不向我提及关于林的一点一滴。仿佛分开以后,两个人就彻底无关了。有时我们的话题也会涉及到过去。安只是说,佛主会给每个人一个圆满的结局的。
她们在寝室里每天拿我和安开涮一百次。我说你们怎么把事情想到那么复杂啊,不信你们去问安啊。安在电话那头听见了就笑了。他说,丫头,其实我也不赖啊,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想通了来找我吧,我等你。我的脸刷就红了,烫到耳根。然后在电话里狠狠臭了他一番。
自以为是,哼! 二十岁来得太快了,安给我带来了很大的蛋糕。我偷偷许了愿,二十岁以后第一个说爱我的男人,嫁给他。
嘻嘻。 七月很快就要过去了。安说他最近很不好,情绪大起大落得厉害。我每天深夜里打电话过去问他寝室里的朋友,他回去了没有。他说他真的很盲目,生活很累,表面上看去是很充实的,似乎每一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坐下来,生活就突然展现了真实面目。尖牙利爪的扑来,真象与假象,只隔着一张纸。
我真的想说,其实你并不孤单,因为我爱你。话刚到嘴边,就听见安说,美女,有你这个朋友真好。在这个城市你是我唯一的港湾。
我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滑到嘴边,吞了下去。喉咙被划得很痛。
走在城市的大街上,我的头才赶到他的肩。我发现最近他给我说话的时候总带着一种给小孩子说话的口吻。也许我真的够孩子气的。
在电影院看动画片《堂诘柯德》的时候,也不管周围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眼泪又不听使唤的流了一地。安用极奇夸张的眼神看了我好久。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我说我只是听见有一句台词"爱你,是我自己的事情。" 黄昏晕沉沉的,有时在这个山城里是可以看见一辆自行车的。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海市蜃楼。明明只隔了一层纸。
但是捅破了,又会很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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