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春末夏初是采茶的好时节,所以一到春末,祖父的院里总是飘着股淡淡的茶味儿。记忆中祖父喜欢在午后泡上一壶新茶,和祖母在阴影里听着树上入夏的聒噪,悠悠睡去。那时不懂这样的恬静,总是缠着祖父编蚱蜢玩,祖父拗不过,只好起身拿着弯刀去了屋后的竹林,祖母在一旁笑,我也咯咯地笑。
我到祖父家不过八岁,父母因为生意忙无暇顾及,便送我到乡下祖父家去念书,方便照料。祖父家有个大院子,门前是宽敞的院坝,院坝前是个菜园子,屋后种着一大片竹林。一入院,满眼的绿,不管是嫩绿、浅绿,还是深绿、墨绿,都绿得沁人。青藤混着茶香扑面而来,期间夹带着一丝苦味,风打着旋儿,调皮地钻入鼻孔,逗得我痒痒的,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祖母早已在门口,连忙引我们进去。
吃完饭,我正无趣,从外面风风火火闯进一个少年来,脸上不知在哪里蹭的灰,头上斜带着顶大草帽,裤脚一只卷到小腿,一只放到脚踝,鞋也早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大嗓门一出,红脸颊两边滚下几颗汗珠:“妮子,走,我们采茶去。”
“啊……是小舅……”我很是兴奋。脑中立即跳出许多词来:野兔、斑鸠、泥鳅、酸浆果……
来人是幺祖父家的儿子,小名唤作阳阳,母亲每每提起他“坏事”——今天上山打野兔,明天下田摸泥鳅,知道他是个顶有趣的人,从此念念不忘见“本尊”,去年在祖父家过年,慢慢熟识了,我私底下常不尊辈分叫他小绵羊,他竟也不生气。后来祖母“琢磨”家谱,听来些老辈的事儿:祖父的父亲有两房媳妇,祖父是大房所生,本来还有一个姨祖母,只是赶上了穷困的年代,饿死在了祖母背上。幺祖父是二房生的,因是最后一个孩子,小辈们便叫他幺祖父。幺祖父有两个孩子,大儿子就是阳阳,比我小一岁,小女儿唤作小香,年仅三岁。
“你这皮猴儿,一天到哪里去野? ”祖母递给他茶缸,他仰头呼噜几声半缸水就见底了。
“大妈妈,我采茶哩。”他抹抹嘴,黑亮的眼弯起来,露出一口牙。
祖父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个茶篓,又将一顶宽帽扣在我头上, “去吧。”得到允许,他便过来拉我的手,我欢喜地跟着出门。
沿着羊肠小道向西,绕过尽头的小土坡,眼前就是茶园了。祖父的茶园不大,四四方方,用今天的眼光看,算不上园子,只是老辈多喜“圆”,“园”与“圆”同音,又加上若叫了其他的,如茶田、茶地,似乎就是对茶的不敬,也便叫茶园了。茶园里也不是全是茶树,茶垄与茶垄间隔着一定的距离,空出来的地方种着其他作物,别人家的茶园也这样,大家都很默契。路埂上下错落,连成一片又界限分明。
“开心,婶叫你回家煮料喂猪哎……”路埂上不知谁冲着茶坡上喊了一声,茶垄间冒出个脑袋回应,接着一阵悉索声,钻出个精瘦的小子,三两下就窜到了大路上去了。
进了茶园,小舅细细地教我看茶、采茶,一本正经的小大人模样。过了半晌,茶尖仅铺满碗口大的篓底,两人都觉得有些乏了,坐在茶树下小憩。
小舅眨着眼问我,“嚼过白茅吗?”
“没嚼过……”我又问,“白茅是什么?”
小舅不搭话,跳下田埂,不一会儿手里抓着把草根爬上来,在我眼前晃悠。等将外面的灰壳剥去,露出白生生的茅根,他随手捻起一根,放入嘴里嚼着,又细细地剥了一根递给我,我也学着模样放进嘴里咀嚼,一股清甜带着几丝土气在口中漫延。
“怎么样?”
“甜的,但有股子土味。”
“有土味才好咧,土内生黄金。”说完,又快速剥了一根叼在嘴边。
不一会儿,两人面前堆起了草根渣子,小舅忽然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两眼放光,鼻子一怂一怂地嗅着,我明白准有趣事了,不动声色地跟在后面。后来我们泥土包里挖到了三朵鸡枞菌,有一朵开得无比灿烂,小舅说他就是寻着香味儿找去的,那天晚上,我喝到了用鸡枞菌做的无比美味的鲜鸡枞菌汤。
两年一恍而过,像顺水行船般直流而下,我又回到城里上学。我很是不舍,走的那天偷偷躲在门后哭了许久,小舅也很难过,递给我一包刚摘的酥李子,一直送我们到村口。之后与小舅见面便少了,上了初中,越发没了机会。只听父母说他初中未满就没有再念书了,回到家里帮着大人做事,再大点,够了年纪,进军营当兵去了。一年也难见一次,等他有假期回家,我又开始“之乎者也”,总是错过,逢年过节也见不到人,终于还是断了消息。
祖父的茶园依旧,院里也仍飘着茶香。我也变得爱起茶来,只是不嚼白茅了,那鲜鸡枞菌汤,此后也再没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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