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祖奶奶倪梅叫日本兵冈田打了一枪,冈田是猎户出身,枪法准。三八枪的弹头个头大,后背进去,前胸出来。二祖奶奶摔了一跤,像给人推了下,倒地下爬起来又跑。两个日本兵,三个便衣队,几个警署的人在后头追。十九岁,生命力强,换成后来的街道赵大妈准爬不起来了。冈田再打一枪,我二祖奶奶指定也挂了。她拐弯了,命大。后边的人气喘吁吁拐过来,目标没了,一辆本茨轿车在调头。韩三槐是便衣队探长,带头人,二十响的毛瑟枪把本茨逼住了。这车锃亮、豪华,在上海也不是一般人开的,豪车。车上是民国时上海滩大名鼎鼎的高小茂,外科医生,德国、日本都有名,开胸、开颅都行,那年代敢干这种活儿的不多。这儿多所一句:他差点儿成为我们二祖爷爷,成了的话,我们后来这拨就帅了。我们家后来长得都不行,算不上歪瓜裂枣,可和高大夫比,歪瓜裂枣都比不上。上海滩“潘安”,高小茂当年帅得一塌糊涂,大名鼎鼎。一看见是他,韩探长懵了,说:“高大夫,你没看见个女的跑过去?”高大夫指了下,说:“小巷拐弯了。”警署的人和日本人一听,追过去了。韩三槐没走,往车里瞅,没过去,不好意思,高大夫给他爹做过手术。高小茂看出来了,说:“韩探长,你别难为,你看一眼对我也好。高小茂把车门拉开,什么也没有。”韩三槐笑笑,作揖道:“高大夫,得罪了。改日兄弟给您赔不是。”韩三槐走了。
二祖奶奶真在这车上,中弹最初没感觉,几步后不行了。高大夫在尾箱搁东西,二祖奶奶一下子晕过去,扑在尾箱上了。高大夫见多识广,扭头一瞅,没上来人,把二祖奶奶塞进尾箱掉头去了。二祖奶奶给高大夫拉英租界的宅子去了,地下室有个简易手术室,高大夫平时搞研究用的,直接个小白鼠、动物用的。学无止境,高大夫用显微镜研究过蚂蚁的脑袋,这些小家伙太聪明了。把我二祖奶奶搁手术台上,管家老魏帮着,把弹头的碎屑取了,消了毒,把伤口缝合了。二祖奶奶命大,注定也不会死于子弹。第二天她醒了,眼睛到处转,没看见人。有一会儿二祖奶奶拿不准死活,她喊了后:“有人吗?”管家老魏进来了。老魏五十多了,把情况说了。二祖奶奶知道高小茂,说:“是仁和医院的高小茂?”老魏说高大夫有手术上班去了。二祖奶奶吃了点儿流食、消炎药,又睡了,血流多了就这样。晚上高大夫来看她。二祖奶奶说:“谢谢你救我。”高大夫说我二祖奶奶跑他车上了,把她交给日本人不合适。我二祖奶奶很漂亮,是路易银行的大堂经理。五天后二祖奶奶上班去了。她是延安的人,在上海负责情报中转,一些有身份的地下人员到银行假装办理业务,把情报给二祖奶奶,二祖奶奶再转给接头的人。单线联系,防止谁投奔政府了,把损失降到最小。二祖奶奶和上级汇报了受伤获救的情况。二祖奶奶失踪这几天,他们观察了路易银行,没可疑的人,这意味我二祖奶奶没暴露。上头了解了情况,二祖奶奶这次出事儿,接头人被打死,是他把东西掉在地上捡时,腰上的枪露出来了。凑巧店内有两个便衣队的人看见了。这个同志发现二祖奶奶进店了,喊了嗓子快跑,拔枪射击。他是好意,枪法不行,叫便衣队打中了。二祖奶奶这次受伤,叫上级有了个新想法,就是高小茂和上海各个阶层来往密切,借这个机会接近他,把他拉过来。我二祖奶奶抵触这项任务,高小茂是有名的花花公子。上级叫她考虑下,没多说什么。我二祖奶奶后来说,高大夫是个特别危险的人,他过于英俊,眸子里有种叫人难以抗拒的魅惑力。二祖奶奶太年轻,是执著,单纯的革命者。这事儿之后她和高大夫没有进一步的接触。按说理应谢谢救命之恩,二祖奶奶出于某种对这个人的畏惧,回避了。过了一个月,发生了一件事儿,二祖奶奶回避不了啦。她的上级老尚找他。一个行动的负责人脑部中弹,昏迷不醒。具体的行动方案只有他了解,必须救治他。能做这种手术的,恐怕只有高大夫。老尚说:“情况紧急,你得找找他。”我祖奶奶不心甘情愿,还是以答谢救命之恩为由联系了高大夫,先见见面。没想到高大夫谢绝了,说:“不必,我有病号。这事儿不用再提了。”高大夫把电话挂了。我二祖奶奶其实挺懵的。路易银行边上是家咖啡馆,二祖奶奶进去喝杯咖啡。我二祖奶奶的心理很微妙,也很复杂。在女子中学,二祖奶奶就是校花,男生们对她趋之若鹜。二祖奶奶是有理想的人,对这些不上心,可属于女孩固有的心态她也有,知道自己漂亮。邀请别人,给人拒绝,对二祖奶奶这是第一次。二祖奶奶的自信一下子受到了挑战,要不是任务押着她,二祖奶奶到无所谓,想想就过去了。现在,在沮丧之下,还不好放弃。任务是大事儿。二祖奶奶这些人所受的教育,是没有个人主义的,都是以组织为重。我二祖奶奶就去了医院。高大夫做了一个重要的手术,得观察一宿,离不开医院。看到我二祖奶奶,他和二祖奶奶到医院门口的茶馆去喝茶,叫护士有事儿喊他。二祖奶奶惦记着任务,没说几句话,把来意说了。高大夫是想了什么,他听了后沉默了会儿。高大夫没有拒绝,说明天送医院来,他早上等她。二祖奶奶很高兴,说:“谢谢你。”二祖奶奶高兴地太早了,老尚听了后说:“不能去医院,老武同志的文书受伤被捕了,现在打听不出具体的消息,万一他叛变了,医院就不安全了。”老尚建议去给我二祖奶奶做手术的那个地方。二祖奶奶说了高大夫最初的态度,担心他不会同意。老尚给了二祖奶奶一个纸包,是两根金条,说:“用这个试试看。”为了高尚的目的,二祖奶奶也不喜欢这种庸俗的做法。她没去医院,打了个电话,说:“高大夫,我们出钱请你换个地方做手术行吗?比如,您救我的那个地方。”高大夫拒绝了,那儿的药品不全,开颅是个危险的手术。二祖奶奶听了,有些释然,她跟老尚说了。离行动还有五天时间,老武的两个手下有了个鲁莽,却行之有效的方案:绑架高大夫,胁迫他手术。决议通过了。二祖奶奶抵触,决议还是得服从。第二天一早我二祖奶奶叫高大夫出来接下伤员,他到了车门口就被推上车去拉走了。我二祖奶奶和高大夫做了解释,老尚也请求他谅解。高大夫一言不发,脸上带着愠怒。他的宅邸的门口停着另一辆工具车,老武在这辆车上。高大夫上车看了老武的状态。随车的护士给老武吊了生理盐水。老武被抬进了地下室。高大夫写了单子,都是药品,要去西药店买。祖奶奶一看,有些药政府管控,买不到。高大夫毫无感情色彩,说:“你去拿就行,我打电话给他们。”一个随从和二祖奶奶去了西药铺。高大夫是否可靠不知道,看了下,没见异常,进去了。一出单子,药就给他们了。手术尚好,子弹卡在老武脑壳上,没伤及纵深,是压迫神经了。子弹取出来,注射盘尼西林消炎。这药老尚眼红,上次没搞到。转天早上老武睁眼了,说:“我这是在哪儿,地狱吗?”下午老武拿上药,有随行的护士照应,走了。高大夫找人打扫了地下室。我二祖奶奶欠了高大夫的情,还,怕高大夫不会理他,又做罢了。便衣队长韩三槐到医院检查一通,文书的事儿,高大夫不知道。韩三槐怀疑高大夫上次的事儿搞手脚了,他们拐进胡同,再没看见人,出来时高大夫没影了。他问高大夫:“有没有一个头部受枪伤的人来看病?”自是没有,韩三槐没多说,走了。高大夫在路易银行有存款,偶尔过来存取。二祖奶奶等了一个月没见他来,一看账户,她休班那天,高大夫把钱转华旗银行了。我二祖奶奶心里不是滋味,高小茂这是不想再搭界她。老尚很欣赏高大夫的医术,要能把他发展过来,百利无一害。还有买药,盘尼西林这种药太珍贵了。我二祖奶奶拒绝了,她找了个理由,高小茂这种人,有自己的原则,把他惹烦了,举报了他们就麻烦了。老尚说:“行吧,要是有机会不要错过。”又过了一个月,老尚和二祖奶奶说了件事儿,在宁波乡下,武工队和收集情报的日本黑龙会冲突了,抓了他们两个人,一个叫小泽开作(小泽征尔他爹),一个叫高小盛,是高小茂的哥哥。老尚说:“你是否利用一下这件事儿?”黑龙会为推翻清朝统治,做了很多事儿,捐钱、捐物,不少人搭了命。现在为日本军方服务。这个机会不错,二祖奶奶和高大夫说了。高小茂听了也不吃惊,说:“他一直和黑龙会掺和在一块儿。他去日本上学,学了合气道,就和黑龙会掺和在一块儿了。”高大夫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交流不下去了,二祖奶奶说:“你不想救他?”有的事儿,我二祖奶奶不知道。高小茂的父亲在码头上收鱼,批发给卖鱼的,挣个差价。老高看不惯高小盛和日本人搞在一块儿,已经不来往了。高小茂在父亲眼里也很臭,上海滩出名的花花公子,没有老人能接受这个。高小茂说:“你们能放就放,不能放就不放。”高大夫叫我二祖奶奶举足无措。她说:“高大夫你对我是有成见,还是讨厌?”高大夫回答二祖奶奶了,说我二祖奶奶的背景他不敢接近。护士喊他,高大夫就走了。老尚考虑以后,把高小盛和小泽开作一起放了。高小盛得知弟弟给这些人看过病,回到上海找高小茂说:“兄弟,谢了。”高小茂没劝慰哥,大家是成年人了,走什么路,自己决定。高小茂说:“我是治病救人,是谁我不关心。”
组织上要买盘尼西林,老尚一说,我二祖奶奶知道又要打高小茂的主意。我二祖奶奶真抵触,说了释放他弟弟后,关系没有进展。老尚的意思,找机会请高小茂吃饭,在饭桌上和他说。现在后方急需这药,越多越好。原本有香港的途径,不久前出事情了。我二祖奶奶干革命她不含糊,找高大夫她愁的话。那种复杂没法叫她不知道怎么办,从心理上紧张高小茂。工作第一,我二祖奶奶搞了个曲线救国,找了《民报》的记者黄炳先。他时常找二祖奶奶兑换外币,主要是美元。黄炳先和高大夫认识。我二祖奶奶看见他们俩在一起喝酒。黄炳先说:“我想想办法,回头给你信儿。”黄炳先给搞到了。我二祖奶奶佯装和高大夫不熟,说:“医院搞的?”黄炳先没通过高小茂,找的日本人冈本浩二。冈本是开货栈的,主要经销满洲大米,其它的也干。我二祖奶奶担心,说:“找日本人安全吗?”黄炳先对冈本了解,冈本就是个商人,药不是上海本地的,从香港过来。我二祖奶奶要了二百支。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环节太多,没想到药品出事儿了,两个交通员被抓了,其中一个叛变了,他见过我二祖奶奶。我二祖奶奶没接到老尚的通知,被便衣队带走了。洋行的大班亨利·勒内到处活动,我二祖奶奶还是没放出来。药品的数量较大,便衣队想挖出幕后的人。这事儿把黄炳先吓着了,跟高大夫说了。高小茂也能搞到这些药,我二祖奶奶没找他,高大夫多少知道原因,那丫头,就是我二祖奶奶有点儿畏惧他。高大夫是不是有点儿愧疚,外人不知道。他叫黄炳先告假,住他法租界的老宅去,房子空着,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么做是怕我二祖奶奶顶不住便衣队的审讯。黄炳先原以为我二祖奶奶是倒腾钱,看来不是。高大夫说:“别管这些了。要是你被供出来,我帮你去香港。到时候再说。”高小茂出于什么目的要救我二祖奶奶不知道,猜测的话有两个可能,一个是救了他哥哥,二一个可能我二祖奶奶知道他能搞到药,也没找他,叫他心里有什么东西了。我二祖奶奶自己倾向于第二个原因。高大夫确实不简单,找的人都吓人,找了周市长,又找了特高课的课长小岛,把事儿说了,说那些药是他想和倪梅小姐,就是我二祖奶奶搞点儿钱,倒腾点儿美元存着。药不是本地的,是从香港采购来的。
我二祖奶奶被便衣队折磨的不轻,给打屁了,不说就揍,这种事儿也没人权,遍体鳞伤。女的在某些事情上比男的坚强,涉及到信仰这些,男的反水比女的多。我二祖奶奶准备挨枪子儿了,高大夫把她接出来了,拉他家去了,一安全下来,去厕所好哭了一场。治疗了一个月,我二祖奶奶逐渐恢复了。疤痕留下了一些,基本是外伤。我二祖奶奶转弯抹角地游说高大夫相信他们的信仰,我二祖奶奶很想高大夫加入她这边来,可没成功。高大夫说他就是个大夫,治病救人,别的没有。
伤好了后,我二祖奶奶重新上班了。后来发生了一件节外生枝的事儿,高大夫叫人打了冷枪,差点儿死了。被高大夫救治过的大人物很多,都到医院来探望,异常震怒,下令死活抓住凶手。老尚找了我二祖奶奶。老尚有些吞吐,二祖奶奶说:“发生什么事儿了,老尚?”老尚沉说了。年广安来上海了。我二祖奶奶一听,应该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这人比我二祖奶奶大十六岁,作战勇敢,一见我祖奶奶就看上了。我二祖奶奶不喜欢他,他太粗,嗜酒,动辄要枪毙人。组织上有擅长做这种工作的人,二祖奶奶回避不了,两人先交往了,也没说出所以然。二祖奶奶来上海工作前,老年想先结婚。二祖奶奶婉拒了。二祖奶奶说,等革命胜利那一天。老年很生气,那一天什么时候来,猴年马月,谁知道啊。我二祖奶奶安抚了他后来上海了。老年这次是过来上海去香港做统战,目标人老年救过他。随行的人是老尚的侄子。老年在报纸上看到了高大夫和倪梅的花边新闻,脾气又犯了,什么也不顾了,要解决掉这个花花公子,给我二祖奶奶的工作扫清障碍。老尚来找二祖奶奶说这事儿,是担心老年酒后冲动,再把我二祖奶奶一块儿解决了。二祖奶奶想见老年一面,劝劝他,安抚一下。老尚不喜欢这个主意,这得垮组织部门,纪律上不合适。老尚说他问一下。过了两天他告诉我二祖奶奶老年他们去香港了。
二祖奶奶本想照应下受伤的高大夫,人家救过她两次,就去了医院两次。二祖奶奶后来不去了。去看高大夫太太、名媛、女学生络绎不绝。怕影响高大夫休息,见面得预约。这种场面对我二祖奶奶心理产生了什么影响她没说。抗战胜利那天,我二祖奶奶和高大夫一起喝了次酒,不光他俩,《民报》的记者黄炳先也参加了。那些天上海整天都像在过节。经历过战争的人都希望过和平的日子。没过多久,我二祖奶奶调去北平工作了。二祖奶奶是直觉,翻来覆去,觉得是年广安起了作用。
老尚叫她不要这么想,工作就是工作。后来我二祖奶奶加入了对傅作义的策反工作。晚年她跟傅冬菊坐在上海弄堂的住处,对曾经的事儿都避开不谈,说的是药费报销,日渐不好的身体,茄子和蔬菜的价格。我二祖奶奶和老年结婚后,过不到一块儿去,几年后又离了。他脾气暴躁还多疑打了二祖奶奶一枪,把胳膊打断了。这人敢作敢为,高大夫那一枪就是他打的,那天他说:“小资产阶级,我该把你一块儿报销了。”我祖奶奶说:“你现在报销我吧。”摔门走了。
六十年代老年死于肝癌。
我二祖奶奶四十几岁守寡,没有孩子。二祖奶奶这年纪还是很漂亮,追求者她都拒绝了。后来的事儿,是奶奶说的了。六十九岁那年,二祖奶奶去了一趟美国。高大夫四八年随医院迁往台湾,退休后去了美国居住。二祖奶奶想见高大夫一面,到了美国才知道高大夫已经于前一年去世了。他有过一次婚,离了。高大夫的一双儿女带二祖奶奶去了美国布鲁克林区深处的格林伍德公墓。高大夫死于突发性脑溢血。看着墓碑上高大夫的照片时,很多往事肯定历历在目了。二祖奶奶当时双手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二祖奶奶回国时,高大夫的儿女送了一本影集,里头有一张二祖奶奶年轻时的照片,二祖奶奶记不得这张照片是怎么到高大夫手里的。十年后的一天,给二祖奶奶做饭的佣人,做好饭,喊二祖奶奶起来吃饭时,二祖奶奶已经在床榻上去世了,一本翻开的影集坠落在她身边,英俊的高大夫在微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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