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4日,是外婆过的第100个除夕,她躺在床上听完了央视春晚。正月初一,她没有像往年一样和儿女们讨论春晚的内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听见门铃的声响,然后起身来一句:“谁来了?”我的外婆石冠英1919年4月出生在镇江,她没有和我过多地讲起过她儿时的故事,只知道那时候很穷,日本兵打来的时候,她在自己脸上抹上了灰,跟着亲戚们逃难,去了哪里,她没有告诉我,怎么回来的,她也没有说。解放后,她在南京市华侨路卫生院当上了一名产科医生,街坊四邻的不少孩子都是她接生的。1959年,外婆生下了我的母亲,在这之前,她已经经受了4次分娩之苦,于是我的母亲在家里排行老五,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也就是我的舅舅和姨妈。舅舅除了姓氏和辈分做前两个字之外,最后一个字分别取了“智”和“仁”,姨妈则是“华”和“夏”,我的母亲是“中”,我猜想如果外婆再生一个的话,可能名字就会是“孟昭国”了。
每年的正月初一,舅舅和姨妈们商定都要到外婆家来过节,为了这一天的美味,几个家庭都要耗上一个月的时间腌制咸货、做狮子头、什锦菜等等。有的小辈不太能理解,问“为什么不能去饭店订一桌年夜饭呢?”长辈们就说:“不是不想订饭店的菜,外婆老了,她出不去,过年也给她感受一下气氛。”
外婆2005年夏天的一次意外摔倒后就再也没有站起来,医生诊断是脑梗。从那之后,母亲就常以“喝水千万别喝少了,要不然就像你外婆一样”来教育我。每每来到外婆家,也总能看到一碗水放在外婆的床前,而“经常要给老人家喝水”也成了我们对住家保姆的要求之一。也就是从2006年开始,我们的团圆饭餐桌上多了一个陌生的面孔,照顾外婆的住家保姆。
外婆和妈妈的合影
一个人的年夜饭
从前年开始,我和爸爸妈妈在除夕也会到外婆家和外婆一起过。除夕一般家里没什么人,舅舅姨妈们都各自在家为第二天的团圆饭做着最后的准备,我们家的年夜饭也就显得不是那么热闹。晚上5点,是外婆的固定吃饭时间,不管是不是除夕,对她来说都一样,只不过那天会格外着急,因为有着更重要的事在等着她——看春晚。
说是年夜饭,其实也不严谨,因为外婆的碗里和其他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外婆爱吃豆腐,年夜饭里的经典菜品就是炖豆腐,和动辄山珍海味的别人家年夜饭相比,一碗豆腐确实显得寒酸了些,但对牙口不好的外婆来说,也是美味了。外婆的假牙是十多年前配的,到现在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所以外婆吃饭总是嘟囔着嘴,慢慢地裹着被切得细碎的食物。年夜饭的豆腐和平时会有些许不同,里面会加一些肉末,权当是一种仪式。外婆的年夜饭身边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喂饭的保姆阿姨。电视一定要打开着,播放着外婆最爱看的《万家灯火》,就着电视里的养生知识,饭菜一口一口地送进外婆的嘴里。母亲在厨房忙着我们的饭菜,我和爸爸则一般会在隔壁看电视。选择在隔壁看电视也有无奈,一是因为《万家灯火》这种养生类节目不适合我们的口味,我曾尝试着和外婆一起看,但没看多久就觉得乏味得很,暗自掏出手机刷刷朋友圈;二是因为在外婆的房里,她总会不停地催促:“你们快去吃饭吧!”而5点多显然不是我们的饭点。偶尔,我会从隔壁瞥一眼外婆的屋子,比起吃,可能看电视更算是津津有味,外婆的眼睛几乎不离开电视,小半碗米饭她经常剩下,可《万家灯火》的节目从未落下一天。今年的除夕,也就是2月4日晚上,我们照例来到外婆家,一进门,就听见电视里正在播放《万家灯火》,我就知道外婆的饭点又到了,她依然脸向着电视的方向,双腿弯曲,两手抱住膝盖,这一个姿势持续了将近20分钟,嘴里不停地裹着送下去的食物。一切如常。
谁来了
到了正月初一,保姆张阿姨给外婆穿上了鲜红的棉衣,这也是外婆的惯例,平时喜欢关上卧室门的她在这一天必须把门开着,只为了能够看到进来的每一个人。过来吃团圆饭的大人、孩子们进门的第一件事不是脱鞋,而是到外婆的房间说上一句“新年好、新年好!”,老人家也会应和“新年好!”如果是孩子来了,她还会从枕头下面拿出自己包的红包,亲手递到孩子的手里,这是传统。“叮咚”,门铃又响了,外婆机敏地起身,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卧床数十年的老人。脚步声渐渐近了,我的脑海里不自觉地就有声音传出“新年好、新年好!”可是当姐夫出现在外婆的面前时,外婆的眼睛看着的却是电视的方向,“婆婆,新年好!”外婆没有回应那句经典的“新年好”,这好像让姐夫也有些不知所措,他又重复了一遍,音量也更大了,可外婆的头始终没有转过来,只说了一句:“谁来了?”
妈妈来到姐夫面前,悄悄对姐夫说:“她看不清了,白内障。你到她面前握个手就行了。”姐夫照做了,外婆并不知道该看着哪个方向,我坐在外婆的床边偷偷瞄了一眼外婆的眼睛,确实看不到焦点了,两只眼珠就像是迷路的兔子,警觉地环顾着四周,却又不知哪里才是正确的方向。“叮咚”,随着饭点的临近,门铃也热闹了起来,孩子们叽叽喳喳来了,大人们也在客厅忙碌着。看见孩子们来了,妈妈从口袋掏出红包,一个个地递给他们:“这是外婆给的,她看不清了,今年我代她给。”孩子们也一一来到外婆的床前,握住她的手,报上自己的名字。
拜年也是一个雷打不动的环节,妈妈刚拿起电话,表姐就赶忙说:“来来,我们来视频。”拨通了微信视频通话,表姐把电话对准了外婆,电话那头传来了远方亲人熟悉的拜年声音,外婆也一个劲儿地重复这那句:“新年好!”可是,她看不清了,视频电话对她来说也仅仅只能听见声音,和普通电话没有什么两样,我倒是暗自后悔,怎么去年的时候没想到让外婆打一通视频电话呢。如今,科技再发达,在外婆的眼里也是一片模糊,百岁高龄已然不能去医院动一次并不算大的白内障手术,她在床前也一次没有提过自己看不清的事实。“叮咚”,“谁来了?”外婆不厌其烦地问着,每个人也不厌其烦地来到床前握手,那一刻,手的温度代替了眼睛看到的世界,也代替了视频电话里的喧闹。
无法讨论的春晚
电视里在回放着央视春晚,没有做饭任务的亲戚们都围坐在外婆的周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终于感觉到了和往年的不同。过去,外婆总会跟大家讨论春晚里的内容,从开场歌舞到令人发笑的小品桥段再到杂技、魔术这些话题性十足的表演,外婆一个也不会落下,如果少看了哪个节目,只要问一下外婆,她基本上都可以报出来,因为每年的除夕,她都是一个不落的看完所有的节目,在《难忘今宵》的歌曲之后才让张阿姨关掉电视机,可今年不同了。
外婆几乎没有和我们说话,再热闹的歌舞似乎也提不起她的兴趣,虽然眼睛下意识地看向电视机的方向,可那似乎只是数十年来的肌肉记忆,不管是岳云鹏的相声还是葛大爷的小品抑或是刘谦的魔术,都没有让外婆打开话匣子。不大的屋子里围坐着一群人,大家都沉默不语,专心地看着电视。“有点冷。”妈妈走进来,把暖气的温度调高了一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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