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雾弥散,短匕上一抹寒芒反射入眸中,春茶下意识地眨眼,微小的血珠被她长长的睫毛凝聚成一滴滴血泪,流向眼角,顺着她柔和圆润的下颌线缓缓滴落,在高氏的罗裙上绽出一朵朵血花。
“呼……呼……”喘息声如此之近,分不清是自己发出的,还是身下倒着的高氏在垂死挣扎。与这清晰的喘息声相比,周遭人群的喧嚣如远在天边。小院中,一切如此熟悉,又恍如隔世般陌生。
一个温润的嗓音响起,仿佛情人在耳畔的低语:“别怕,我在。”
春茶抬头,循着那声音望去,只见一个宽厚的背影挡在自己身前,残阳如血,落霞如幕,余晖为他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那身影前方,无数道法宝毫光激射而来,如流星璀璨,似要将这天地撕碎。而他就伫立在那里,一人一刀,从未退让。
转眼间,身下的高氏化为白骨,小院化为无垠的黄沙焦土,强烈的压迫感逼得春茶不得不蜷缩在他的影子里,向着内心潜伏着的懦弱,不甘地屈服,唯有默念他的名字,“丹琊…丹琊…”,一遍又一遍……
直至一串清脆的风铃声自心底响起,周遭景色飞速褪去,天地间一片灰暗,人影不见,只余极北的星光一点。
蚀念自荒芜的梦境中醒来,将属于春茶的那一缕神念收束至心底。床榻边,一只黑猫慵懒地侧卧在绒毯上,粉红的小舌头舔舐着爪子,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并未理会黑猫的注视,蚀念起身,长发无风自舞,在头顶自动盘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抬手摄来衣物,长裙裹住她纤瘦曼妙的身姿,再挥手,门开,门廊处风铃随微风摆动,声如清泉。铃声未落,那道身影已是出现在暖阁之外的空地上。自此望去,峰峦叠嶂,云烟氤氲,迷雾缭绕,终年不散,此间便是世人口中的鬼雾峰,也是天下第一魔宗——风灵影月宗的驻地所在。
每次醒来,蚀念都会站在这春暖阁外,眺望着迷雾深处。唯有如此,才能让自己感到自身之渺小。
黑猫自屋内不徐不疾地走到蚀念身旁,绿宝石般的眼睛望向她,一缕神念自然而然传递过来:“三十七次。”
蚀念紧抿着毫无血色的薄唇,闭目凝眉。
“比之前少了两次,可是这么做真的有意义吗?”黑猫的神念问询道。
“大概吧,我也不是很确定。”蚀念回应道。
她内视自身,只见斑驳杂乱的力量如困顿的野兽,暂时被压制在周身各处经脉之内,识海处一缕青气如困龙般蛰伏,龙首处血色隐现。蚀念粗略估算了一下,只要自己此后不再动用阴蚀之道,体内这股折磨了她数十年之久的力量,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发作了。回想起上次引动大道时,那如撕裂灵魂般的痛楚,蚀念只觉不寒而栗。
“他回来了,你不去见一面吗?”黑猫歪头看向蚀念。
“丹琊……”蚀念眸中神采一闪而逝,旋即又暗淡下来,低头苦笑道:“三十八次。”
“或者,你至少该去见一见南秋吧?你闭关期间,那丫头派人来问询过很多次,还留下了许多宝材。”黑猫蹲在地上的身体倏然化作一阵烟雾,转瞬间又凝聚在蚀念的肩头,用毛茸茸的爪子撩起了她耳边垂落的发丝,又放在鼻尖嗅了嗅,如卷线团般拨弄了起来。虽然看似调皮,但神念中传来的话语,却满是萧瑟寂寥之意。
山间凛冽的寒风吹散了她更多发丝,吹拂过空寂的小院,吹进了春暖阁里,风铃又是一阵轻响。
派人啊……是的,想必这几年来,她更忙了吧?忙到没空来亲自查看自己的状况。蚀念如此想着,心里倒不觉得有多少离愁别绪,反倒觉得更加轻松自在。也是该见一见了!距离上次三人见面,究竟是过了多久呢?
十年前……也是差不多的噩梦……
“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再用这种方式唤醒我!”蚀念怒斥道,但房间中并无其他人。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迷失在混沌中的孤魂啊,吾,潜渊之主,噩梦之息,自亘古的沉睡中苏醒,等待回应汝之献祭……”
“好好说话!”蚀念再次对着空气怒斥。
仿佛是被噎住了似的,过了许久,才有个娇柔的声音撒娇般嗔道:“念念,我饿醒了,要吃鱼……”
蚀念无奈起身,自储物戒指内取出一尾鲜鱼,熟练地开膛破肚、拔腮去鳞,挥手燃起一簇火焰,架起铁锅,开始烹饪。不多时,一份香气扑鼻的煎鱼出锅,被蚀念随手扔到了黑猫面前。起初,此等情形被旁人瞧见了,定会以为这是某家独守空闺的小娘子,用饲养宠物的方式来排解寂寞。但如今,宗门上下人人皆知,这位看起来颇具成熟韵味的美娇娘,正是被丹琊大人带回的魔教新任护法,也是修真界中名声狼藉,杀人无算的女魔头,道号蚀念。
传闻此魔头嗜杀成性,常以修士血肉为炉鼎,神魂为薪柴,祭炼魔宗至宝摄魂铃。此宝一出,能于无声无息间夺人魂魄,生还者十不足一,侥幸未死者也神志不清,修为尽失。
只有蚀念自己知道,那些传闻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什么薪柴、炉鼎,自己以前做丫鬟的时候倒是常常和厨具打交道。现如今,已是魔宗护法的她,只是偶尔拿口锅出来煎鱼,所图不过是为了喂饱屋里的这只“馋猫”,也就是风灵影月宗的护宗神兽灵珑。所幸这些年来,自己的手艺一直没退步,这从灵珑的吃相上可窥一斑。
除了煎鱼、喂“猫”,闲来无事,蚀念也常常会琢磨自己的道号。初来乍到那会儿,她只感觉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包括道号,也是宗主南秋赐予的。据南秋所说,这道号其实是暗合了她的命理,蚀,代表了阴蚀大道,也是她特殊体质的名字。身为亥年亥月亥日亥时出生的婴孩,阴气过剩,且命犯七杀,是当世少有的阴蚀魔体。
可是,念又代表了什么呢?或许是念想吧……对过去的念想。所以她为自己的居所取名为春暖阁,春茶的春,温暖的暖。每当回想起过去的那段平静岁月,自己的内心总是无比宁静。她喜欢正斜靠在春暖阁的软塌上,手抚着床帏上的一串风铃发呆。在她还是丫鬟春茶时,还以为这辈子最终的归宿早已注定,到头来不过是给这个富商当妾室罢了。但命运的推手似乎在她的人生轨迹上用力地推了一把,原本毫无波澜的生活。自那一天起就变得不同。
那是高氏死在自己手下时,体内突然涌出的,无法抑制的嗜血欲望,想要吞噬一切的欲望。那欲望,似乎就源自这风铃。却看那风铃材质,如象牙般润泽剔透,镂刻着繁复的花纹,风动铃响,其声如林间泉涌,令人沉醉。回想当初自己逃离梅家时,明明是匆忙离开,什么都来不及带走,可这串原本摆在自己卧房里的风铃,莫名其妙地系在了自己的裙带上。
风铃的来历谁也说不清,当初梅花三为梅甫淘来此物时,因说不出是何功用,还被梅甫责骂了一顿,怪他办事不力,这风铃也被梅甫随手赠予自己,当作是帷幔上的一件装饰品。若让梅甫得知,当初随手送出的杂物竟是凶名满天下的摄魂铃,又不知会作何感想?
灵珑享用完煎鱼,满足地咂咂嘴,身形化为黑雾,再出现时,已是在蚀念肩头。它喜欢蹲在蚀念肩头,拨弄她的发丝,嗅着其间的那股淡香,一双绿宝石般的双眼,常常狡黠地看向蚀念。但今天不同往日,灵珑突然问她:“念念啊,你说,将来你若有夫婿,他会同意你继续给我煎鱼吗?”
“肯定会吧,毕竟你吃得也不算太多。”蚀念心想,我可是宗门护法了,几尾小鱼还是供得起的。
“可是,我是只公猫哎~”灵珑嘟囔道,“按你们人族的规矩,女子必须从一而终。若是你将来只给你的夫君煎鱼,我岂不是就吃不到了?”
蚀念笑道:“说什么蠢话,咱们可是魔宗!我可是护法大人!怎么可能守那些凡夫俗子的规矩?将来我要娶十个八个夫婿,让他们天天伺候我,哦,对了,娶个厨子来专门给你煎鱼!”
“那不要,他们肯定没你煎得好吃!”
“那是!”
一人一猫,一间暖阁,一串风铃,这里好寂寞啊,但似乎也不是那么难挨。
沉默良久,灵珑又突然说道:“念念,你会娶丹琊护法为夫吗?”
蚀念歪着脑袋想了想:“会的吧,丹琊护法待我极好,当初就是他把我从刘二麻子手中救了出来。按照俗世的规矩,我应该要以身相许的。”
“可你刚才还说自己定不会守那些凡夫俗子的规矩!”
“这个嘛~分人的……奇怪,你今天怎么净问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灵珑咻地跳走,高傲的不再回答。这是它的小秘密,就在刚才,在那段灵珑幻梦里,蚀念不停地喊着丹琊护法的名字,足足107次……
玉琼山巅,灵秀宗山门之外,丹琊拄着一柄长刀,傲立于半空之中。在他面前,有数以百计的正道高手正伺机待发。可他的身后却唯有蚀念一人。
此时的蚀念浑身衣物多有破烂,玉钗一折为二,被她握在手中,如瀑的长发披散而下,周身气息紊乱,尽显颓势。自身灵力虽依然澎湃汹涌,却如脱缰野马般不受她控制。那股折磨了她数十年的力量,正在缓缓苏醒,如深渊中择人而噬的巨兽,缓缓睁开双眼。
这就是自己始终无法束缚的存在吗?那个连南秋也要小心应付的自己,那个潜藏在神魂深处的魔渊之女——蚀念。这么多年来,她一次次让灵珑赋予自己幻梦,在梦中,她不停地面对过去的自己,春茶是她,阴蚀魔女是她,蚀念是她,那个在鬼雾峰上煎鱼的孤独女子也是她……可每次走到幻梦的终点时,总有人认定她就是下次大劫的起源,那个自魔渊中走出的杀神,那个会带着整个修真界沉向血海的幽灵,那个魔渊之女蚀念。而每次挡在她身前,为她与世为敌的人,就是丹琊。从107次求救,到37次,再到7次,自己在幻梦中一次次地磨炼自己的意志,为自身神魂打上现世的印记,一次次试着不再向他求助,只为浩劫来时,他可以不再挡在自己身前。只要撑住了这次……
如灵魂撕裂般的痛苦再次袭来,她蜷缩着身体,努力在极度的痛苦中艰难地维持着意识。
还不能倒下,起码现在不能!
眼前,还有数以百计想要她性命的所谓“正道”,眼前,还有至今相信她不会就此沉沦的丹琊。
头顶风铃逆时针旋转着,铃声从最初的清冷孤寂,转而变得急切凌乱。一个声音在脑海中疯狂嘶吼着,接纳它、释放它、融合它、成为它……身周那些杀意,都不重要的,他们都是该杀之人!
可身旁那个男人……他一次次将自己从魔渊中救出,一次次为此身受重伤,一次次将宽厚的背影交给自己,哪怕下一秒,自己就可能永坠魔道,再不记得前尘往事,也可能再无顾忌的大开杀戒。
过往是束缚吗?
蚀念,念及过往,自己虽却人,却不曾凌弱……
蚀念,念及过往,自己虽毁灭,却不曾认输……
人是否可以消磨掉过往,犯下的错,是否能够重新开始?若是春茶,那自是可以,不过是打碎了老爷的茶盏,不过是烧糊了一尾鲜鱼……可头顶的风铃不断提醒着自己,人错一次,便足以惊醒,每次回到高氏死亡的那刻,风铃认主,悔意却终身相随……
可如今她是蚀念,再也做不回那个无忧无虑的春茶,若一步踏错,千万生灵就此陪葬,如何能试错?
如今她是蚀念,那个只敢在心底仰慕丹琊护法的魔修,若一步踏错,她怎堪面对他的失望?
可如今她是蚀念,也不愿再做回平庸的春茶……这魔渊的力量,她要!否则没有资格和丹琊长老再站到一起。
这魔渊的力量,她接了,就不会再轻易舍去!
法宝毫光遮天蔽日,身前那人却不闪不避……真的很好奇,丹琊长老为何从来没令自己失望过。可如今,不会再有下次了……
阳光抬过耀眼,却很少有人注意到其中的黑斑……阴蚀大道,此刻毫无保留地运转起来,挡在那人身前。终于不用再躲在你的影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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