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

 小四

你端坐在一旁，绣着精致的花纹，拿针的手白胖而又纤细，灵活得指尖飞快地上下翻转。

彼时，作为保长的女儿，你从不与同龄人相比，她们在你绣花的时间已经上地做农活，皮肤也晒得黝黑，身体是健壮的。

你不同，你不高，不瘦，全身上下都是白嫩的，你也从不在外面晒太阳。

在这乡间，你有着绝对的优越感，你常常觉得一切的好东西就应该是自己的。

十五岁，你嫁人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有了一个教书匠的男人。

你跟随着男人从异乡而来，手里有大把的嫁妆，你来到男人的家，破旧不堪，你开始救济他们这个庞大的家庭。

你知道自己从小就是自私的，你无法适应这种大家庭，这种在集体中必须牺牲个人利益的群体性生活，你厌恶这些，你想着她们总是觊觎你的那点嫁妆。

你开始挑拨离间，开始到处说闲话，你痛恨这个表面伪装好人的大家庭。

你讨厌老大媳妇和老三媳妇，她们总是挨在一起，说着悄悄话，总是站在厨房偷偷吃东西，你就是看不惯她们身上那股子穷酸相，那股子像饿死鬼投胎般的饥饿劲。

你最喜欢的就是老五媳妇，她是个实实在在的大老粗，就知道上地干活，卖一把子力气，像个男人一样糙。

你喜欢和她亲近，她的糙，直肠子正好映衬着你的聪明，你也乐于告诉老五媳妇在她上地干活卖力气的时候，老大和老三却舒坦地在厨房里偷吃。

你是知道的，那时间人都饿，那时间食物是多么短缺，那是吃树叶的时节。

你坐在门后，偷偷地笑，你听见老五媳妇在院子里嚎啕大哭，坐在地上撒泼，你是开心的，老五媳妇肯定提早下地回家逮着了厨房里老大和老三偷吃的证据。

你却忘了，或是你遗漏了那个精明的婆婆。当她站在你面前，用拐杖指着你质问的时候，显得气势磅礴，你底虚了，你怕了，可你依然不肯承认，不说出口的话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婆婆怒了，她无法容忍家里有这样挑拨是非的人存在，她用拐杖重重地打了你几下。

你痛了，很痛，你恼羞成怒，从儿时起谁敢动你一根手指，你发誓要好好教训这个家里的人，尤其是那个老太婆。

当哥哥带着拿着刺刀的日本兵来院子捉人的时候，你得意地看着这些瑟瑟发抖的婆家人，你故意走到老太婆跟前，叫嚣着你打呀，怎么不打了？

你太畅快了，从此这个家里就你是最大了，谁都不敢不听你的话。

三十岁时，分家了，你知道是老太婆故意的，不过，你也不会在意，你还是选择和老五一家住到了一起，你得死死把老五媳妇攥在手里。

总得有人替你干活不是？

你没想到，分家不久，你的教书匠男人就去世了，留下五个大小不一的孩子。

你唯一的依靠就只剩老五了，你把第二个儿子过继给了老五和老五媳妇，因为他们一个孩子也没有，你指挥着老五媳妇种田，打粮食，指挥着老五挣钱养孩子。

你总是害怕老五不再管你，你怕得要命，女人再聪明也是要依附男人的。

你决定要夺回老五，他只能是你一个人的，况且现在他还是儿子的爹，他们才是真的一家人。你告诉老五，低声下气地求着老五媳妇，你料想她也不会拒绝自己。

老五媳妇果然上当了，她答应让你服侍老五，答应你们轮流伺候老五的条件。

你又一次达成自己的目的，你看着猎物不知不觉走进你的牢笼，你太开心了，你的日子又会好起来的。

你也不再满足于一天一夜和老五同居的时间，你要天天都和老五生活在一起，你不想顾忌那么多伦理道德。

你总是说那些是狗屁，人都生存不下去，还道德个鬼！

你大概也不知道“鸠占鹊巢”这个词的含义，你只知道从此以后老五就是你一个人的了，你和他还有你们的孩子会永远生活在一起，至于老五媳妇的苦难你是管不了的。

你六十岁了，老五七十岁，也去世了。

老五媳妇终于不想再忍受这般折磨，嫁人了。

你也成了婆婆，日子变了很多，唯一不变得还是你那爱挑拨是非的毛病。你又有了新的目标，你的儿媳妇们，你要她们都向着你。

家里没有一天是安生的，总是鸡飞狗跳，乱作一团，总是在争吵， 你太开心了，你喜欢这种热闹的声响，这种欢喜的感觉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它让你全身舒坦，即使老了，你还是主宰者，你还是这个家里的一切。

你大概没有想到你的生命会终结在一棵果木树上，那天，你心血来潮想到树上摘个果子，你大概忘了你已经是七十岁的老人了。

从树上掉下来的那一刻，整个头部都很眩晕，那一刻，你想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隐约记起了什么，你会想到自己这一生吗？

不，你不会，你从来就不是喜欢反省的人，你的嘴总是很硬，很硬，哪怕婆婆的拐杖打得你生疼，你也从不开口。

你的一生都是这样，你也不会想到从来都任性的自己会摊在床上再也走不动道，直至去世。

你挑拨着所有人都向着你，最后他们都一一离开了你，弥留之际你是不甘心的。

你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因为你也不会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