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逝

    “叮当叮当叮当”

    我在床上努力抬手摸了半天，才终于找到了这只罪魁祸首的手机。

    印象中天空前一秒还是还是如墨一般的黑，不知道什么时候阳光已透过玻璃明晃晃的照射下来。我一时睁不开眼睛，只能凭借记忆按了接通键。手机里立即传来了一连串清脆的数落声。

    “李素媛，我就知道你还没起，都什么时候了，要赶不上飞机啦，我跟你说，要是这回又像我们去巴萨罗那那样错过班机的话，你看我不过来杀了你！你给我立即马上收拾东西滚出门，你怎么总是这么不靠谱啊….”

     “完了完了”，我的头脑在一分钟之内完全清醒了，今天可是个大日子，可是千万千万不能迟到的。低呼两声，迅速起身，也不管还在强烈表达不满的娜娜了，手机随手塞在床头柜上的随身包里，飞快漱了个口，抹了把脸，拖着行李箱就奔出了门。

      等我一路气喘吁吁的冲进机场开始四处张望时，娜娜忽然从后面出现，一把拿过我的随身包，拉着我就继续往前跑。取登机牌，过安检，好不容易找到了登机口，我差点要累趴在旁边的椅子上。还好，离预告的登机时间，还尚有10分钟，我庆幸的拍了拍胸口。

      坐下来静下心才觉得很奇怪，这一路奔过来，娜娜只是牵着我的手，去办理各种手续，却没有出声再埋怨我半句。这显然不像她的风格。我转身望向她，她却只是抿着嘴，紧紧的盯着登机口上的时钟，时钟的秒针跳动一秒，她的睫毛也微微跳动一下。她的那种神情，并不像已经赶上了飞机的松懈坦然，而是更加紧张的，甚至像害怕似的盯着那个再也普通不过的时钟。

      “娜娜，放轻松啦，我们都已经在登机口了，你还担心什么？”我拍拍她的肩，试图赶走她这种莫名的紧张。

       她却没有回答我，只是继续盯着这个时钟。

       我觉得十分无趣，左右张望了几圈，回头再看了眼那时钟，竟然才过去一分钟。冷不妨的，娜娜忽然转身，看着我的茫然的眼睛，缓缓道，“阿媛，你知道吗？人的一生之中，其实只有几次改变命运的机会。而我们是最普通的人，我们的机会也许比我们原先预想的更要少很多，所以无论如何我们要珍惜这次机会。”

        我摸不着头脑，不太明白为什么她忽然讲起这些，一时不知道怎么搭话。她并不理会我的不解，继续说道，“阿媛，我们从小便认识，从我们第一次摸琴开始，我们就在一起。彼此的父母都只是工人阶层，却都想把我们培养成不一样的人。阿媛，我记得我们不知道为了练琴哭过多少次，人人都说我们有天分，却不知道我们以前有多痛恨它。幸亏，我们有彼此，相互鼓励 ，一直走到了现在。我以前真的没法想象，我的生活中没有你的样子。”

      我眼睛有点湿润，想起以往的艰辛，握住了她的手。

     “记得初二的时候，全班女生都孤立你，说你高傲总要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有一回故意把你的椅子弄断再摆好，你不防，坐了下去，结果结结实实的摔在了地上。而你只是含着眼泪，跑到隔壁我的班上，坐在我身边，怎么逗你都不说话。”

      我想起这一出，禁不住笑出声来，接话道“是啊，每天都是练琴再练琴，练的人都傻掉了，我才不是高傲呢，她们就是坏，觉得不爱说话就是摆姿态。但是如果一个女孩长的丑，不爱说话是很容易理解被包容的，而长的好看的，就是高傲自大。”

    娜娜也笑了。我接着说，“娜娜，你明明比我小一岁，可是从小到大，都是你在保护我。那天，你拉着我的手回教室，看到别人在笑我，你那么的生气，简直把我都要吓坏了，那个弄坏我椅子的小姑娘被你抓住，你那个凶巴巴的样子，就像是要把她撕成两半，吓的她哇啦哇啦的哭。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 我顿了顿，眼睛又湿润起来，放低了声音，”你知道吗？我经常晚上睡觉前都要感激命运让我遇到你，跟你成为朋友。”

     “命运？”这个词似乎又刺激到了她，娜娜喃喃的重复到。

      她眼中的刚出现的神彩一下子就泯灭了，就好像堕入了某个深不见底，无法触及的时空里，整个人看着就像被迷雾包围着，不像真切的存在。

      我不知道是否自己说错什么话了，今天的娜娜很奇怪，让我有些无所适从。我抬头看时钟，离登机时间，还有五分钟。我想起了阿涛。

       昨天晚上就是因为跟阿涛大吵了一架，所以今天才起不来。我和阿涛在大一就认识，感情一向深厚。我们性格算是互补，除了练琴外的大小事宜，只要不触及底线，一贯我都让他安排，他也有些直男脾气，乐于安排所有，对我照顾有加，虽不至于被人人称道，但对于我来说，还算是心满意足。我们很少吵架，更不会像昨天吵的那么激烈，只是因为他反对我去普林斯顿音乐学院，可这是我家人的愿望，也是我目前为止遇到最好的机会。我根本无法拒绝。

       “你去了，我完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你这么单纯，以为世界都很简单，以为把琴练好了就可以了，但是这个世界比你想象中要复杂多了。我们将来会怎么样？完全不知道。而且你才读到大三，为什么不读完书再去？”他在电话里表达他的不满，说话也是咄咄逼人。

      我不说话，眼泪簌簌掉下来，觉得他太过自私。

     “阿媛，你再考虑一下好不好？等我一年，明年我申请到奖学金跟你一起去？”他继续试图说服我。

      我摇头，虽然他看不见。我知道这不仅仅是我的机会，也是娜娜的机会。学院是听到我们补充发过去的视频才决定最后接受我们，我们一个大提琴，一个小提琴，配合的天衣无缝，演奏的是我们某天突发奇想编出的一个曲子，“曲调清新，独特别致”是回信时对我们的评价。当看到最后一句“学院欢迎你们”字样时，我和娜娜激动的抱在了一起，抱头痛哭，我们彼此太了解对方为了这一刻，付出过什么。

      “阿媛，你走了，我们也许就只能分手。。。阿媛，不要走好不好？”他语气激动哽咽。

       “你不能这么自私，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离开就要分手？难道我们的感情扛不过一年的距离吗？还是其实你压根只是自己不相信你自己？”我生气的回击他，带着浓浓的失望。

       不知道怎么挂断的电话，两颗心在这场争吵中，各自受了伤。

      马上就要离开了，想着阿涛，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完全无法忽视我心中的不舍和对忽然离别的难过。昨天晚上起的种种怨恨都灰飞烟灭，心里只是涌起一种强烈的欲望，告诉他，他在我心中时很重要很重要，告诉他，让他等我回来。

       我赶紧去找手机，左右张望一圈，才想起手机在手提包，而手提包在娜娜的行李箱上。于是我便向娜娜伸手。

   “娜娜，给我包包，我要打个电话。”

    娜娜却像仍沉浸在某种思绪之中，并不答话，我无奈，打算起身自己去拿。

    然后不过两三秒的时间，娜娜忽然转身抢先拿起那鼓囊囊的手提包，抱在了自己的胸前，并以警惕的眼神看着我。

    我又一次被她怪异的行为吓到。

    就这么僵持了一阵，我苦笑，试图缓解这种莫名的气氛。

    “娜娜，我只不过是打个电话，又不是离开” 我跟她讲道理。

    她却依然不说任何话，只是手更加紧紧的抱着我的手提包。眼神已不仅仅是警惕，更像是下了决心似的，写满了拒绝。

     我颇为无语，努力平静心情，叹口气，说到，“昨天晚上，我跟阿涛吵架了，新学院的事情，以前我们没有把握，我也一直不敢跟他说。他刚刚知道，我却立即要离开了，他心理上根本没法接受。我只是想最后上飞机前跟他好好解释一下，我不想我们最后的结局是这样的。”

      娜娜却像没有听到似的，丝毫没有还给我包的意思。

      “你不会想让我们就这样分开吧？”我有些急了，抬头再看了一眼那个时钟，只有五分钟我们便要登机，旁边已有人在陆续排队。

      她照旧沉默的坐在那儿，似乎周边的一切都跟她无关。

      我是真的不解，她今天的种种怪异的行为和她的神态，都不像我平时认识的娜娜，那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女孩。

     我试图去拉了拉我的包包，完全无法拉动，它被娜娜紧紧的抱着，我看到她的手都因为太过用力而隐隐的透出青色的脉管。

     知道无法和平的拿回手机，我挫败的低下头，想起阿涛，那种内疚的感觉又涌上来，我是那么的沮丧，“我们两一直都非常的好，昨天的吵架他肯定伤透心了。如果就这么离开，我也许一辈子都会后悔。”

      “一辈子很长，再后悔也会过去。”

     我以为这只是我喃喃的自语，没想到娜娜听到了，并回应了我。

     我抬头看她，她仍抱着我的包包，眼神依然坚定。

    “爱情在生活的苦难中会逐渐消逝，而我们一旦作出错误的选择就很难回头。”她继续面无表情的直视前方，说话的语气沧桑的不像这个年龄的女孩。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然而，我必须要赶紧的拿回手机了。身边的人已经在陆续登机了。

    “给我好么？娜娜，我必须要打这个电话”我近乎哀求的说道。

    “不行”她还是很肯定

    我徒劳的拉着我的包包，它纹丝不动的被紧紧抱在她的怀里。

    “这到底是为什么？”我有些生气了，她莫名其妙的举动实在是惹恼了我。

    “不行”她只会重复这句。

    “那我不去了。”我恼怒了，“你自己去吧，我要回家了”我站起身来去拉我的行李箱，“那你就抱着吧，我回去，自己找他说清楚。”

    我再回身看她，她还是一动不动的抱着我的包。我想走，但是却迈不开腿，不仅仅因为对于我们两来说巨额的飞机票，还因为今天的她实在是怪异极了，我很想知道原因。

   就这么僵持着，她忽然抬头，我看到眼泪从她的眼睛里奔涌而出。

   “阿媛，跟我走吧” 她流着泪看着我，“这真的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你根本不知道，命运对待我们有多糟糕”

   我摇头，表示不解。

   她伸手过来拉我，我躲开，“告诉我原因，我真的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不是发生了什么”，她迅速的接话，却又猛的停住，慢慢的，一字一字的继续说道，“而是，将会发生什么。”

   我又掉进一团疑雾里了。我盯着她，想让她说更多。

  “阿媛，今天你打了这个电话，你会被告知，阿涛楼下的餐馆煤气爆炸，阿涛被送进了医院。”她似乎又坚定决心，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却说出了让我无比惊恐的话。

   我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她。

  “这是真的，然后你会放弃一切去医院找他，”娜娜冷酷的继续说了下去，“你会发现，他的半边脸和身子都已经烧伤，躺在隔离间里奄奄一息。你会大哭着抱着我问怎么办怎么办，然后难过的昏迷过去。”

   我的心脏就像被针刺了一样，随着她的这些话语揪成了一团，不敢置信的看着她“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她却不放过我，继续说道，“醒来后，你跟我说，你要留下不能去学院了，你要照顾他，否则你一辈子都会后悔，而我，根本无法也不能说服你。”

   这一句一句的话，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月后，阿涛才清醒过来，然而他毁容了，情绪完全失控，你日夜守着他，他骂着让你走，你在走廊上哭了不知道多少回，却一次又一次假装没事的回去。你整整陪了他一年，荒废了学业，最后毕业证书也没有拿到。” 

       我的眼泪不知不觉的掉了下来，仿佛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画面。

       “后来，你们相依为命，他挣的不多，你只能背着你的小提琴，去各种婚宴，商场去演出。你私下跟我抱怨，你不喜欢台下人的眼光，透着贪婪，像是要透过薄薄的几偻衣裳看尽你，也不喜欢在众人大快朵颐的时候，自己用尽光阴拉出的曲子连饭桌上的点缀都不如。阿媛，你是这么的努力有才华，而我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逝去所有的光华，在生活的泥潭里苦苦挣扎。” 

        我的眼泪掉的更凶，不知道为什么，我相信她说的似乎是真的，忽然心中涌起另一个疑问。

      “那娜娜，那你呢？你有再去学院吗？”我问到。

       她摇摇头，眼睛看向了别处。“你抱着我的时候，我就想好了，我要陪伴你，跟你一起度过这些苦难，我以为我可以帮到你。”她停了下来，似乎不再想说下去，嘴角微微抽动，过了一阵，像又聚集了勇气，她终究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两个月后，我劳累了半生的父亲忽然在某个夜晚昏睡过去再也没有起来，事前没有任何征兆，医生说他心肌梗死，母亲眼睛都哭肿了，伤心的晕过去好几回，后来不哭了，眼睛却看不太清楚东西了。我没法离开她。也没法来安慰你。命运待我们实在是不公，本来鲜花灿烂的前路忽然荆棘重生，我们都变成了命运的奴隶，只能无助的残喘生存。”

      “我只能尽我所能的完成了学业，毕业后为了留在母亲身旁照顾她，我答应了她朋友的帮忙，去了一家外贸公司当了一个普通的职员。我兢兢业业的工作，每天在小小的格子间中计算着一行行的数字，写一大篇一大篇的邮件，希望逐渐忘记以前拉琴的苦与乐，然而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心里面就像少了一大块重要的东西，那种失落感从脚底弥漫过头顶，而我只能像溺水的人一样，无力挣扎。”

      “我不明白我们以前的努力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也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前路，一切都是灰暗的，我的人生从此之后彻底是失败的。”

      我不知道接什么话，身边的光亮都似乎随着这些话语在慢慢变暗淡。我那天真灿烂无所畏惧的娜娜已经逝去，眼前只有这个苦笑着的陌生女子。似乎再说什么都是颓然的，无用的。

       广播的声音打破了我们短暂的沉默，马上上就截止登机了。听到广播的催促，娜娜转过身来，眼中浮现出激动的色彩，她猛的站起来，一把拉住我的手，“阿媛，”她呼唤着，“阿媛，我真的没有想到，命运还会给我们一次机会，让我们回到原先的起点，你知道吗？我们还有机会，只要我们上了飞机，我们就能过另一种生活。” 她说话有些哆嗦，但是眼神是那么的热切，好像真的一切马上就要改变。“我们走吧，我们可以过更好的生活。”她催促着，试图拉着我往登机口走。

      我却没法移动身躯，我悲切的看着她，问到“娜娜，如果我们走了，阿涛就不会受伤，伯父也不会死吗？”

      她一愣，肩头往下垂，摇摇头。

      我忽然想起来了一切，阿涛的哭声，我的无助，那些困苦的生活。我也想起来了，阿涛在病床上看着我从外面偷采鲜花的微笑，吃着我第一次手忙脚乱煮的面的时候，脸上的满足，我推着他走出医院的时候，阳光照在我们的脸上的那一刻，我们重新燃起了希望，也都相信终有一天我们会再过上美好的生活。他还有他的梦想，我也还未放弃我的。

      “我还有我的责任，我不能走” 我说道，无比的坚定，“我知道前路不好走，但是我不能逃避，你也不应该。这些日子，已经让我不再是那个懦弱的，对一切都无能为力的少女了，苦难让我成长，命运不一定都是苦涩的，也有甜，而我们，也各自有自己的责任和义务，这些是无论多少困难，也不该放弃的。”

     她震惊的看着我，我冷静的看着她，慢慢的，她一根一根的松开了我的手指，把包放在我怀里，拖着自己的行李箱，毅然转身往登记口走去。她的背影是那么孤单，像是承载了整个世界的沉重，我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黑暗慢慢笼罩过来，我知道我彻底失去了她。

      “阿媛，阿媛”是谁在呼唤我？又天亮了吗？我很想张开眼睛，却怎么都张不开。

      过了好久好久，努力挣扎后终于看到了一丝光线，很快看到一整片白色的墙面，眼睛有些疼，打不开更多，我想动一动，却发现全身也疼痛的厉害，我的手似乎被另一只手握着，立即反应过来这是谁，忍不住试图反握他的手。很快这张熟悉不过的脸出现在眼前，带着狂喜的叫着“阿媛，阿媛。”

      我想笑一笑，却发现嘴角苦涩，我喃喃的问道“娜娜？”

      阿涛不说话，掉下泪来，已经好几年，没有看过他的眼泪了。“车祸后，你们被送进了同一间急救室，你手术后一直昏迷不醒，她却在手术中去世了。”

      我像是早已经知道这个结果，不觉得意外，只是眼泪不自觉的涌上来，怎么都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