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言:《雁归来》——选自公众号损色言情
摘:人生不过戏一场,“楼家已无人为他收尸,且拿个席子裹了,扔到乱葬岗去罢”。
作者:祁偃霜
图片来自网络楔子
大雨倾盆。
酒肆里没有客人,掌柜和小二都在打盹儿。掌柜的趴在柜台上打,小二趴在桌子上打。酒肆里静得只剩雨声。
来人冒雨而行,走进店里带着一路水渍。她就近找了个位置坐下,把手里的包裹搁在桌子的另一边,“啪嗒”一声响。包裹上的水流到桌子上,又“嗒嗒”地滴到地上。
掌柜被惊醒了,抬眼看见带着面纱的黑衣女子,急忙拍醒离他最近的小二。小二打着哈欠,语气却不失殷勤:“姑娘要点什么?”
天边落下一个惊雷,女子清冷的声音混在这声雷里:“酒。”
小二没听清,又殷殷问了一遍:“您说什么?”
女子的声音还是冷冷清清的:“酒。”
小二“哎”了一声,转身准备去拿酒,却瞥见一旁的包裹,血水混着雨水流出来,落在地上一片猩红。
壹
“雁雁,看,这朵花给你。
“雁雁,三月春光正好,一起去踏青吧。
“雁雁,我给你淘了双短刀哦,看看喜欢不喜欢。
“雁雁……
“雁雁……”
马车一顿,停了下来,雁遥一下从梦中惊醒,眼神倒清明得很。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雁姑娘,到了。”
雁遥提着包裹翻身下车,面前印着“丞相府”的匾额在阳光下肃穆异常。她面无表情地走进去,府中侍婢来往,见了她行个礼,并不说话。走到正厅门口,侍奉在厅外的侍女见了她,轻唤了声:“雁姑娘,”又交代说,“丞相在里头等候多时了。”此刻她脸上才有了点笑意,脚步轻快地推门进来。
房中却不止一人,眉目如画的少年正端端把一支簪子插到面前女子的发髻里。那女子原本看着镜中,满脸娇羞,未料镜面对着门,同刚进门的雁遥在镜中对视上了,脸色瞬间苍白。果然,少年亦从镜中看见雁遥,展颜一笑,挥手打发了那女子:“先下去吧。”
雁遥看也不看那表情略带委屈的女子,径直走到少年跟前,把手中包裹扔在方才那女子选簪子的奁子上,奁子倾倒了,珍珠金玉掉了一地。她也不管,单手解开包裹:“晋县县令,已诛。”
那包裹中,赫然一颗人头,断口齐整。
高她半头的少年瞥了眼人头,笑眯眯地在她额间吻了一下:“雁雁真厉害。”她旋即低下头去,不让他看到自己的神情。少年很是欢喜她的归来,也不介意她的避开,只开开心心地同她讲:“最近得了一双袖剑,雁雁你兴许用得上,一会儿送你房里去吧?还有,皇上赐了一只额间坠,海润玉雕的,女子戴着最好,也一道送过去……”
雁遥极快地笑了一下,又恢复到面无表情。她心里是欢喜的,这个对旁人皆高高在上的丞相只有在她面前才稚如幼童,如何不欢喜。但她同样知道,这个少年丞相不会如看上去这样无害,他在朝堂上的手腕,她或多或少知道一些。
不可交心。便是交心……也不可让他知晓。
贰
雁遥一身黑衣,戴着幕篱坐在茶楼里。
她也需要到街上逛逛,补补药匣子里的伤药,买些女孩子家的小玩意儿。
她是丞相府的杀手,可她也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
茶楼里很是熙攘,说书先生还没上台,台下说什么的都有,热闹得不行。雁遥到这个地方来,也是想沾沾人气。她沾染的死人太多了,身上全是死气,十几岁的姑娘也死气沉沉的。
“你说谁温厚?楼栖影?”侧边传来的一句话让雁遥不由得凝神去听。楼栖影,正是她的主子,那个名震天下的少年丞相。却听说话那人接着道:“他也不过是只笑面虎,温厚的人能坐到这个位置?兄台,别开玩笑了。”另有一人回到:“这话可说得不对,楼相做的事都是有目共睹的,权术是要耍弄,可是与其他的那些人相比,已算得上是温厚了。”……
雁遥听着谈论他的话,垂了垂眼眸,拿着东西离开了茶楼。那个人,当真可怕,他温厚……这大约是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了,有谁能有他狡诈?他似乎天生就是为弄权而来的。正是知道,所以她才不信他,纵使他待她再好,她也只能信半分。全信……信不得的,那样的人。
回到相府已临近傍晚,雁遥随意在厨房里翻拣了些东西吃了,洗漱完倒头就睡。她的院子挺大,但是很偏,平日里清清静静的,下人们怕她,也没人给她弄吃食,她做什么都需得亲力亲为。但是也落了个清净,在这里休息最合适不过了。
却不想半夜醒来,相府里灯火通明,雁遥起身去问,竟是将军府来了人,商议着要把将军府的小姐嫁到相府里来。
还算聪明,可是不够。雁遥远远地望了眼正厅,又回去睡觉了。楼栖影已经决定了要除将军府,这不过是延缓些死期的法子,最后难过的只会是那个嫁来的小姐。
那枚海润玉额间坠和袖剑第二日一并送了来。额间坠雕得精巧,单是拿在手中就让人觉得舒服。只是她这么一个整日在刀口上舔血的人,哪用得着这么金贵的东西?把玩一阵就锁进了箱底。倒是袖剑古朴小巧,她用得上,于是顺手放入袖袋。
“雁姑娘,你的信。”门外的人嗓音平板,让人听不出喜怒,说完话也并没有等雁遥开门,而是直接扔了一把匕首进来。匕首上扎着一张折好的素笺,钉入书桌。
雁遥睫毛颤了颤,拔出匕首,展开素笺来看。上面笔走银钩写了四个字:将欲杀卒。正是楼栖影所下命令。他每次下令不会现身,面对她又稚如幼童,那一条一条的暗令似乎都不该是他下的。她一直不明白,他是面对她时在演戏,还是面对其他人是在演戏?实在不可捉摸。
他为主,她为仆,她也不必捉摸他。将欲杀卒,那便杀罢。
叁
三月二十七,相府与将军府定亲。
三月三十,彻查工部,朝堂有贪污受贿使国库亏空,牵扯出一众大族世家,将军府首当其冲。
四月初四,楼相亲自带御林军围了将军府,亲自将将军捉拿归案,判斩刑。至此,朝堂上再无与楼相并肩之人。
行刑那日,楼栖影亲自监斩。将军形容枯槁,眉宇间尽是怨毒。他一字一字地对楼栖影比着口型,他说:“我已将小女相嫁,为何苦苦相逼?”楼栖影亦比着口型回他:“本相的妻子,本相不愿他人做主。”言毕表情悲切,以手遮目:“早些送将军上路罢,与将军同僚一场,本相很不愿看将军受苦。”
雁遥在人群里远远地看着,那是和她所见的完全不一样的他,但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他。利落,冷心,无情,残忍。真真是“谦谦君子,笑谈生死”。
将军府被抄家这件事,雁遥其实只是应他的要求杀了几个人,并未多做什么。这样的结果基本是楼栖影一手造成的。他以将军的名头写了几封信,分送给将军一派的人,大意是对他们很失望,自己只能依附相府过活,避免他们倒戈,给他们时间补上亏空,若补不上,则灭口为宜。信上落的时间不一样,却都是紧迫的。在雁遥遵照信中日期屠了几门之后,那些人终于慌了,向京中求救。公认的贤相楼栖影当然只能带着他们在女帝面前把将军府摆了一道。
将欲杀卒,不过是让卒子们感觉到将欲杀卒,当真只是将欲杀卒。
雁遥远远看着高台上那个运筹帷幄的人,心一寸一寸冷下去。
夜里下起了小雨。
雁遥打着伞去后院挖了一小壶酒,就着夜雨自酌。
每次杀了人她都觉得身上的血腥味怎么也驱不散,所以就会去喝酒,结果喝成了习惯。酒香可以盖过血味,酒可以帮她自欺欺人,多好。
她其实并不喜欢酒,也不喜欢杀人,她只想帮一帮楼栖影。可是她只会杀人啊,要帮他就只能杀人。她想起今日青氏将军临死前的眼神,她想起那些被她亲手杀死的人临死前的眼神……她其实那么希望他们可以活下去……那么希望。
醉眼朦胧间有人推开了她的房门:“雁雁。”
她努力睁开眼想要看清来人,却也不过看清个轮廓,可是已经足够了,她喜欢的人,她从一根手指就能分辨出来。“相爷……怎的有空……来我这,荒僻之地?”
楼栖影身形一僵,旋即抬起她的下巴,狠狠吻了上去,直到他的口中也满是酒气才放开。他的唇贴着她的,他问道:“我说过,你该叫我什么,雁雁?”
雁遥的脑子似乎清明了些,又似乎更加混乱。她突然伸出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呢喃:“影……阿影……”语气突然雀跃起来,“最喜欢阿影了!”
他心头一动,低头问她:“有多喜欢?”
“有多……喜欢?”她皱着眉头认真去想,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天真神色,她对着他笑,清冷的眉眼一霎艳丽若桃花,“很喜欢很喜欢啊,喜欢到甘愿为你杀人……喜欢到,若是你喜欢上了其他人,我就杀了你。”
楼栖影面色一僵:“我怎么会……”
“怎么不会啊?”她的眉蹙起来,松开搂他的手,自个儿蜷成一团,“你不是要娶那个……那个什么青絮么?”她打了个酒嗝,“大小姐哎,我一个杀手怎么跟人家比……”说着,头一点一点的,竟睡了过去。
他一把把她打横抱起来放到床上,吻了吻她的眼角,替她掖好被角:“你哪里不如她?你何止是个杀手……雁雁,本该你得到的,我都会让你得到的……睡吧雁雁,我亦喜欢你,雁雁。”
肆
雁遥从宿醉中醒来,头疼得很,前一晚发生的事一件一件却都记得分明,楼栖影的怀抱、楼栖影的吻、楼栖影的喜欢……雁遥坐在床上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笑着头更疼了,却舍不得不笑。
楼栖影端着一只碗走进来:“笑什么呢?”
雁遥马上敛了笑:“没什么。”她还是习惯不了在他面前表露情绪。昨夜虽让他晓得自己喜欢他了,那又能如何。
于是楼栖影不再问,把手里的碗递过去:“醒酒汤,喝了会舒服一点。”雁遥乖乖捧过碗开始喝,他盯着她的脸,做了个委屈的表情,“雁雁我发觉你不爱同我说话,也不笑。”雁遥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却听他又道,“不如今日去游湖吧?你开心了总该笑了吧?”
“不必了,”雁遥把空碗递回去,往被子里缩了一截,“我只是不喜欢笑而已。你公务繁忙,先去忙你的事吧。若要我高兴,”雁遥别过头,“就早些回来。”
楼栖影不由自主勾起唇角,这种妻子盼丈夫回家的感觉……真是太棒了!
三月之后,青絮嫁进相府,素来朴净的相府难得张灯结彩,直把红绸挂到雁遥院门前。雁遥在院中挂满风筝,把艳丽的颜色隔绝在外。
第二日夜里楼栖影带着一小瓶酒来,看见满院的风筝,笑了:“怎么不让人把绸子挂进来啊?”
雁遥正扎着最后一只风筝,头也不抬:“不喜欢。”
楼栖影笑弯了眼睛:“雁雁吃醋了。”见雁遥要发火,先一步把酒捧到她面前,无辜地眨巴着眼,“雁雁,喝酒。”
雁遥盯着他半晌,见他坚持不懈地把酒往自己面前送,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接过他手中的小瓷瓶。正是此时,几声细小的破空声响起,雁遥眼神一凝,刚接到手的瓷瓶脱手飞出,在空中旋转一周,将几只射进来的银针打落,又转回雁遥手中。雁遥把瓷瓶扔向楼栖影,嘱咐句:“收好酒,跟紧我。”自腰间拔出双手短剑,吹灭蜡烛,以身掩着楼栖影往床边退。一脚把楼栖影踹到床上,又斩开拴围缦的绳子,围缦将将合拢了来,几名黑衣人进了屋子,手里的长剑映着月光。
雁遥手中双剑是楼栖影所赠,非同凡品,斩断铁器易如反掌。做惯了猫,无论白天夜里脚步都轻。雁遥是女子,呼吸比男子也轻些,只靠在墙角凝神一听,衣袂过,一刀斩下,对方还未发出生息,血已溅了雁遥一身一脸。袖子抹过脸,对方手中的剑落在地上,一声脆响。其余人一惊,纷纷围拢来,雁遥一翻身又上了梁。
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这点伎俩瞒不了人。对方五人,被斩杀一人。剩下的人,两个追向雁遥,两个飞身去搜那床。雁遥心中急得不行,又被两人缠住抽不了身,只得将两把短剑扔出,先将那两人钉死。那两人想用剑来接,却如何挡得住?情急之下出手,直斩断双剑,向对方面门扎了进去。
灭了两人,手中却没了武器,只赤手空拳抵挡不了多久,不得已只能转身去拔那双短剑。待短剑到手,旋身斩杀一人,另一人却向床帐内一刀斩下。雁遥又飞出一把短剑,冲去用身来挡。一剑自蝴蝶骨蜿蜒至腰侧。虽斩五人,却真真两败俱伤。
雁遥同一行人打斗时,楼栖影缩在床底最里头,怀里搂着那瓷酒瓶,眉头深深蹙起。待平静来下后掀开围缦,只见雁遥浑身是血倒在床前,黑色的衣衫被血浸染成乌红。
瓷器碎裂的声音清脆绵长。
伍
雁遥醒来时,刚停了一霎小雨。空气里混着细小的水珠,有潮湿的气息。不算温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她眼上,让她看不清周遭。
慢吞吞地摸下床去,自倒了杯水,慢慢地吮饮着。水是凉的,也不知多久没人来,也没人换一壶热的。
背上的伤口还是疼,但是对于雁遥来说,不是不可忍。她小步小步地挪到院子里去,伸出手来摸院里她亲手挂的风筝。很多只风筝都掉了下来,也不知是不是那晚的刺客弄掉的。她俯身捡起来,想要挂回去。却隐隐约约听见有什么声音从前院传来,于是她拿着风筝,慢悠悠地去看。那边是楼栖影的院子,她想要知道,楼栖影有没有事。
走进一点,却是有人在吵架,一个是楼栖影,一个是位姑娘,她没听过这声音,也许是那将军府的小姐。
她转身想回去,那小姐却看见了她。便是她转过身来,也能晓得青絮是指着她的:“就是这个女人是吗?你为了她来指责我?”
楼栖影快步走过来抱住她:“来人,给雁姑娘端把椅子来。”侧过脸对着青絮,“难道不该么?青小姐,请你清楚些。你派人刺杀本相的事,本相还没跟你算账。”语气淡淡的,却能让人心猛地一颤。雁遥垂了眼,果然是她喜欢的人。
青絮心跳一时快了很多,她听得出来。想来她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吧?真是小姑娘。
楼栖影没理会青絮,扶着雁遥坐下来,又吩咐:“给雁姑娘倒杯水来。”
“不必。”她挡了下来,撑着椅臂站起身,形容端庄,站得端端正正,“相爷与夫人新婚,实在不宜为雁遥大动干戈,雁遥这就回去了,还请相爷同夫人,莫要争吵了。”说罢也不看楼栖影,左手拿着风筝,慢悠悠地往自己院子里走去。甫一转身,她眼眶就红了。那是她喜欢的人,她却不可靠近,还要将他推给别的女子,她不甘,却是无法,他是她的主子,她再如何,也只是个下人。
云泥之别,不可逾越。
雁遥养伤的时日,楼栖影遣人来给她送饭食,闲暇时拿一本闲书来,坐在她身边,看着闲书,给她剥坚果。雁遥神色淡淡的,心里其实很开心。
楼栖影不在她院子里的时候,若不在朝堂,便是在他自个儿的院子里同青絮吵架,雁遥开始能听见她和楼栖影的声音,后来就只剩她一人。雁遥觉得,其实青絮也很悲哀,听着她的口吻,她应是喜欢楼栖影的,可楼栖影不喜欢她,她的性子又是这样咄咄逼人,于是楼栖影连同她争吵也不愿了。雁遥觉得有些可笑,青絮同她算是情敌吧?何况青絮还让人伤了她,她现在却同情青絮。雁遥啃了口苹果觉得可能是因为青絮真的很可怜。
苹果啃得剩个核,雁遥将抬手将它准确抛入盛果皮的盘子里,然后晃悠到院子里的井边去打水洗手。
陆
正当雁遥俯身去汲水时,几名(黑色劲装的男子翻身进了院子,为首的那个指尖飞出一只银针直扎向雁遥。
雁遥眼神一变扬手凝了水珠去挡,另一边一人却一把香粉扬洒来来。她没能躲过。
醒来时是在陌生的房间,装横是她房间的模样,点燃的熏香也是她熟悉的味道,但是这不是她的住处。她的房间总是照不到太阳,不潮湿,却总是很阴冷的。
这个房间却很温暖,大片大片的阳光落在床前,不是当初紧贴着窗棂钻进来的微不足道。
这里是一处山庄,立于群山环抱的山坳之中,山庄整体风格肃穆华美,侍从皆温和而有礼,对雁遥有求必应。只一点,他们从来不允雁遥踏出山庄一步。
雁遥原想,自己身为丞相府杀手,替楼栖影杀过那么多人,虽几经生死,却从未败亡,武功该算是了得的。但是经历过几遭被人谈笑间拎回房间,她便再没逃出去的心思。这里的人都称呼她为“殿下”,被拎回来的时候亦被称着殿下:“殿下可是觉着无聊?若是想要什么新鲜玩意儿,只管嘱咐小的去买,不敢劳烦殿下。”
她想,自己哪里是什么殿下呢,自小被楼栖影买回来养在身边,是个彻底的做杀手做下人的,这么多年奔波在外,也未打听着自己有什么离奇身世的,这些人大约是认错了人。
想到楼栖影,心里倒有些着急。来到此处已莫约半月,她出不去,也不晓得自己到底身处何处,楼栖影有没有找过她?他可曾着急?又想着兴许他一点也不在意,自己这般担心他,却是多余。
这般浑浑噩噩又过了半月,有个伶俐模样的小丫鬟找上门来,是雁遥没见过的,她进门便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殿下,我们主子有请。”
住在此处月余,逛遍了整个山庄,却从未见过什么“主子”,雁遥心下不知是惊是喜,却是毫不犹豫跟着那小丫头出门去了。
她住的这处院子并非山庄待客的地方,也非主人住的地方,却是挨着正院的。正院她路过过许多次,里头没有住人的迹象,她不好冒冒失失闯进去,只在外面瞧了瞧。
今日正院的门却是开了。
她被脸生的小丫鬟领着,一步一步走进去,逐渐看见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她每次完成任务后去城门口接她的车夫、楼栖影身边随侍总笑着同她说话的侍女、楼栖影那些颇怕她的姬妾……最后是正堂天井下周身沐着阳光对她笑着的人……楼栖影。
他走过来牵起她的手,引着她走到正位上坐下来,道:“喜欢我给你准备的行宫么,雁雁?”
脑子里一片混乱的雁遥没有搭话。
楼栖影也不管,松开她的手转而单膝跪在她面前,执起她的裙摆贴在唇边:“参见殿下。”
他身后的那些人便呼啦啦都跟着跪下来:“参见殿下。”
雁遥的眼神落在身前人的发顶,突然伸手将裙摆从他的手上拽回来。楼栖影抬头看她,轻声唤到:“雁雁。”
她起身,拎着他的衣领叫他迫不得已站直了身体。
她道:“为什么?”
柒
不过是顶老套的故事,早些年不受宠的人同女帝生下个女儿,女帝年轻憎恶尤其分明,生下女儿却恼她父亲算计,废了妃位,又将女儿丢弃。
小公主在市井中长大,被还未拜相的少年领回家,少年渐渐喜欢上她,功成名就之后四处打听她的身世,却无意间知晓她的公主之名。若是没有当年的事情,她该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她是女帝的第一个孩子;阴差阳错之下,却作为杀手存活,活在见不得光的阴暗缝隙里。少年心疼,她本该是高高在上的人,他得帮她得到她原本该得到的东西。
楼栖影看着雁遥的眼神充满期待:“雁雁,很快,你就是天下的新主子了。”
她却轻笑一声:“相爷如何知道,我是什么公主呢?我可从未听闻过当今陛下早年间竟将自己的骨肉下放市井的。”
楼栖影道:“雁雁,其实我不姓楼,只是我的母亲当差的府上主子姓楼,我与他家少爷自小一同长大,当家主母颇喜欢我,赐了我楼姓的名字。”他遣散了跪在院中的人,领着雁遥往后院去,“雁雁你大约听说过当今陛下第一任皇后在陛下登基不久便被废后,只是民间少有知晓皇后名讳的人,皇后故去后,娘家很快衰败,知晓的人便更少了。”
雁遥心里隐隐有个答案,等待着随着楼栖影的话浮出水面来。
“先皇后是先皇指婚给陛下的,姓楼。”
“先皇后出嫁前我还小,却是见过的。雁雁,你越长大,越像他。”
“我第一次进宫面圣的时候,瞧见陛下,却发现你同陛下更相似。”
“你说,她当年怎么能凭皇后与人私通的罪名将皇后打入冷宫呢。”
雁遥默默听着,突然道:“为了把我推上帝位,你计划了这一个月?”
楼栖影被打断,一愣,却还是回答到:“不,到如今,我已等待十年。”
雁遥突然想起来,她是随着他到京城来的,他那个时候十五岁,今年二十五岁,恰好十年。
她说:“为何呢,如今的日子,不也很好么?”
楼栖影搂着她,下巴放在她肩上,声音闷闷的:“我很好,但是雁雁你不好。”
雁遥投过询问的目光。
他道:“你原是作为杀手被买来的,我不想你做杀手,却没有其他理由留住你。若我留你在家做个清闲的,你未必肯留。可是我又不会武功,没法偷偷保护你,便只能另派人跟在你身后,尽可能保护你些许。他们总是先你一步回来同我讲你遇到的危险,我特别心疼。”他收紧了手臂,“一月前那场刺杀,我掀开帘子看见你倒在我面前,我实在忍不住了。你得早些回到那个位置上去,你再不能因为保护别人而受伤了。你该是下一任国主,国主不需要用身体去保护某一个人。”
雁遥挣开了他的怀抱,立在他面前,微微抬起下巴,神色不虞:“青絮呢?”
楼栖影面色顿了一顿,却瞬间恢复了常态,像是她问的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事情:“青家被抄家,我又着实不喜她,留她一个孤零零在这世上受苦我也十分不忍,临来前便将她送走了。”
雁遥面色一僵,她当然知道楼栖影此话是何意思,却也实在不相信他连个闺阁女子也不放过。“你是这般狠心的,我竟还曾有过期待,是看我年少不经事,好骗?”
捌
震天的声音从山庄外响起,在山谷里回荡出千军万马的气势。
楼栖影的眼神一寸寸变冷:“雁雁,是你么?”
雁遥道:“不,我也只是收到消息罢了。”她说,“听了你的故事,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可好?”
“多年前有个楼家,不曾出过什么文臣,是个领兵打仗的家族,先帝仰仗楼氏替自己挣了个顶好的后名。为了彰显对楼氏的恩宠,将当时楼家长子指婚给当初的太子、如今的女帝。女帝待太子妃算不得深情,却是一心一意,太子妃却有个留在楼氏老宅的相好,那女子是楼家管事的女儿,自小长在楼家,也算是半个楼家的人。他二人倒是情深义重,在太子妃入宫为妃后仍常有联系,太子妃也常借着回家省亲的名义与她相聚。久而久之,那女子有了身孕,替楼家添了个小少爷。待太子知晓此事,那小少爷已被秘密送走多年,连蛛丝马迹也查不到。这厢,太子妃却着急讨好先帝,使了不光彩的手段与太子结合有了个公主。彼时太子已杀了那女子泄愤,自己也有了孩子,本不愿再追究此事。可是你猜怎么着,太子妃怨恨太子下令处死自己相好,在太子登基那日派人将公主偷了出去,致使公主流落民间。只是呢,他并未心狠到要杀死自己的骨肉泄愤,陛下便也留了他一条命,只下令打入冷宫。至于后来他郁郁而亡,又如何算到陛下头上?”
雁遥说着笑起来,笑容却冷冷的:“你说对不对,兄长?”
楼栖影不说话,她又道:“你原计划着,是要借我的手杀我的母亲吗,兄长?”
楼栖影道:“闭嘴。”
雁遥:“为何?是我说得不对?”
“兄长,我是该如此唤你吧,兄长?”
“你当初说喜欢我,不觉得恶心吗,兄长?反正我如今想来觉得恶心。”
“便是同父异母,我也是你的妹妹,你怎么能喜欢自己的妹妹?”
“我当初不知道,错喜欢了你。你当初却是知晓的吧,喜欢自己的妹妹……兄长,你不是少年丞相吗你不是懂得很多吗……你知道这有悖伦常吧?”
“哦,不对,你啊,怎么会喜欢什么人呢,所谓喜欢,也不过哄骗我的手段罢了啊。”
禁卫军进了山庄,便是楼栖影手下能人众多也不敌陛下座下如斯人马。山庄里头已被禁卫军接手,而山庄外头还有簇拥御辇而起的重重大军。
楼栖影环顾四周,第一次尝到自己未能运筹帷幄之感,而这独一次的失败,竟是因为自己从小拈在股掌之间的小姑娘。
他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雁遥从袖中取出他先前所赠的一双短剑,塞到他手中,后退一步:“你送我的东西,都在我房间妆镜台前的匣子里。若你有幸能回你的相府去,便检查检查可有缺失。”
“雁雁……”
“可别再做着一副喜欢我的模样了。你一开始,不就是应着家族的期望,想要通过我使楼家称帝吗。可惜你错算了我对你的感情,”雁遥道,“楼相这些年来所作所为,令人胆寒,又有何人胆敢喜欢这样的人?”
禁卫军们冲上来制住她面前的人,她在重重盔甲之间瞥见他一只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路过她身边的时候,他将手上的短剑丢在她脚边:“我送出去的东西,如何能讨回来。”
玖
地上十分潮湿,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水汽,路边两旁的灯火随着人走过的气流飘动,映出湿漉漉的黑色砖墙。
门缓缓打开,来人向守在此处的小吏点头示意后,抱紧了怀里的小匣子,无声地快步走向过道尽头的狱牢。
大约楼相一生没有待过这般简陋的地方,连个能叫他甘愿躺一躺的地方也没有,便整个人倚在铁栅与墙壁形成的夹角里。被关进天牢的人没有不吃刑罚的,雁遥瞧见他,身上是斑驳的血痕,凝结在囚衣上,像黑色的花纹。神色间却不见痛苦,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脸上甚至有期待。
他开口,语气好像当初看见执行完任务回来的她:“雁雁,你来啦。”
雁遥搁着铁栅将匣子打开给他看:“你送我的所有物拾我都好好放在里面,待你走后,我会将它们放进你的棺材。”
他笑:“乱臣贼子也能有棺材下葬吗?”
雁遥道:“我给你备着。虽然你从一开始就对我抱着目的,但这些年,你确实很照顾我。”她合上匣子,“走了。”
雁遥作为大公主被寻回,很是受了一番礼待。但是她心里十分清楚,没人会对她的回归抱有欢喜,自小未能长在女帝身边未能学习国策,她空有继承皇位的权力,却没有能治理好国家的能力。
女帝要为她置一处公主府,她想了想,选了临近边疆的荒芜之地。她说:“我是作为杀手被养大的,除却这个,也不会旁的东西。若说留我在都城,倒给弟弟妹妹们增加莫须有的压力,不如替……母皇守边关去。”她还是不习惯唤女帝为母皇,即便她知道那是她的母亲。
临离开都城,女帝为雁遥举行了夜宴。雁遥坐在女帝下首,抬眼便瞧见下方的所谓的她的弟弟妹妹,眼里都是为她离开的欢喜,漂亮话却是说得诚恳。便忽的想起楼栖影当初为她的一幕幕,比起那少年丞相,这些人的演技实在上不得台面。她当初随着楼栖影进京,不,远在此之前,他对她,便是恍若刻在脸上的温柔神情了。
她抬手举杯,华服的宽大衣袖遮掩下,嘴角勾起个笑,突然起了几分戏谑的心思。
一杯过了,雁遥起身遥遥朝着女帝行了个礼:“母皇,儿臣有一事相求。”
女帝挑眉,笑道:“何事?”
雁遥道:“儿臣少时随在楼氏身边多年,受其蒙骗多年,若非此次母皇寻得那贼子山庄,差人给儿臣递了消息,儿臣或许便要同母皇为敌了。”说着,她重重叩拜下去,带着恍若已做了此事的悔恨,直教女帝急得要亲手来扶她,“儿臣有个不情之请。当今盛世国力强盛,边疆一行并非紧迫不已,儿臣恳请母皇准许儿臣留下,亲眼看着那贼子为他这些年的行径付出代价。”
她跪拜在地,瞧不见身后人的神情,却能感受到呼吸齐齐一窒,眼里便有了笑意。
或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般行径,与楼栖影行事何其相似。
拾
先丞相谋划篡位在前,欺骗公主在后,女帝朱笔亲判的死刑,无需等到秋后。
楼栖影受刑那日,雁遥端坐上位同楼栖影遥遥对视。她不断拿手帕拭泪,同身侧的侍女絮叨述说楼栖影当初待她多么贴心,却是算准了角度,教楼栖影能仔细瞧见她一字一句都说了什么。
他笑了一笑,嘴唇微张,无声唤了句:“雁雁。”
她从未为他哭过,准确说来,她自小都不是个爱哭的性子,他实在没有真正瞧见她哭过。她这般为他哭,便是做戏,他心里也是有几分高兴的。
日头渐渐上去,过了午时。
午时一刻。
午时二刻。
午时三刻。
雁遥停了拭泪的动作,两指挑出斩首的牌子,唇角弯弯,笑将起来。
“楼相骗人是十分有一套的,当初差点骗得本宫差些与母皇兵刃相向,却是十分不该啊。且利落些,莫耽搁了楼相走下一世轮回路。”
牌子落在地上,闷闷地响,楼栖影苦笑的神色停留在脸上。
雁遥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那只头落在地上,血溅出来铺了一地。
她扶着侍女的手站起来,淡淡吩咐:“楼家已无人为他收尸,且拿个席子裹了,扔到乱葬岗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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