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桌就靠在书房的窗边上,淅淅沥沥的雨声和一点微寒从窗户缝钻进来,撩起窗纱向外看看,几点路灯发出冷淡的光,映在地面的积水上,我裹紧了身上的单衣,摆了个瘫坐的姿势陷进软椅中。觉得妥帖、暖和,把冷隔在了房子外。
“冷”的感觉似乎与温度无关,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整体感。心里觉得冷,身体就禁不住打哆嗦,冷得受不住,就好比这夏末秋初的绵绵雨,外面气温最低也不过十六七度,可是放眼一看,不温不火的淅沥沥、滴嗒嗒,潮气化不开,像摘不掉的蜘蛛网,再伴着一阵阵的风灌进,瞬间就冷透了心,牙齿打架不迭,每当这时,就觉得“家”的存在格外鲜明。窗子的玻璃上结了一层水汽,台灯放射着柔和的聚光打在书页上,从外面回来带回的潮冷气被烘干了,热胀冷缩原理影响到感觉,觉得自己变成蓬松松软团团的。在一个以“家”为主题的绘画比赛中,拔得头筹的那人画的是在狂风骇浪、急风骤雨的天气中,悬崖峭壁上一只老鹰张开翅膀护着巢里安睡的幼雏。家的凸现在于和外界的阻隔,越是反差大,家就越鲜明的显现出来。
我打小就有一个怪念头,认为所有的东西都要有舒服的“家”。小学时候,不喜欢用铁皮铅笔盒,一定要用有塑料软包盖子的塑料铅笔盒,即使后来换上了铁皮盒子,也用纸做了垫子铺在里面。暖和、柔软,是家应该有的特性。我自己也像狗一样能清晰的感知哪里是自己的窝,或者总在想方设法给自己造一个窝。当然,这让我吃够了苦头。
我依然记得十几年前的一天,晚饭后,爸爸疾言厉色地让我去他床头找到两页纸,翻开的刹那心揪了起来。他说,那是阿姨从我日记上撕下来的“物证”,我模模糊糊地看着自己的笔迹,写得是《我的家》,内容很直白,大概就是父母离婚了各组家庭,成了爸爸家和妈妈家,我是个借宿的外人。……奶奶家和姥姥家才勉强算是我的家。爸爸坐在马扎上用讥讽而冷酷的神情注视我,让我跟他解释,那是童年的噩梦之一,我绝望的闭上眼睛,泪水就滴到那两张纸上。我既不能像别的小孩一样质问“为什么偷看、撕掉我的日记!”,也不能理直气壮地回答:没什么好解释的,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嗫喏地道歉,揉碎撕烂手中的纸扔到炉子里,炉里“轰”的一声燃起一丛火苗,熏烤着屋子,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流进了领子里,冷得浑身发抖。阿姨在旁边玩味着我的反应,发出一阵冷笑。
在那生活的四年里,我像对自己铅笔盒里的文具一样,想在冰冷坚硬里给自己创造一点温暖、柔和。每天起来都把自己那间阴冷发霉的小房间收拾的干干净净,把书本整齐的摆放起来,把破床单剪成书桌布,墙上潮起墙皮的地方贴上挂历纸和贴画……唉,简单的那点心思被知晓后换不来一丝怜爱,只是换来一声冷笑。阿姨一脚踹开我塞了纸在门缝而关紧的门,把杂物和购买的菜堆放在我的房间,顺便警告:“你关什么门!”后来,阿姨生的弟弟已经开始学步、能下地走路了,阿姨就把他穿着鞋放到我的床上,放学回家后,看到床单上一个个的黑色小鞋印。
冷像刻进身体里一样,否则也不会那样渴望暖。当我在橘黄灯光照耀不到的黑暗里,当我站在挡风玻璃的外面,透过仿佛蒸腾着的氤氲热气中看着近在咫尺的别人的家,看着那夫妻抱着年幼的儿子逗乐,而下了晚自习等到所有人被家人接走后不得不在雨中的黑夜里跑回去的我,就这样站在院子里,冷到没有知觉。拿毛巾擦干身上,躺在布满脚印的潮湿小床上,使劲揉搓自己,怎么也暖不过来,就像浸在冰桶中。
我总在怪自己,看了那么多的历险故事,鲁滨逊、汤姆索亚、丁丁、哈克贝瑞……餐风饮露、盖天席地,不是也很潇洒,为什么不能像一匹孤狼,总在一门心思当一条家狗干嘛?也许老天爷就喜欢开玩笑,给人某种灵魂却不给予与之相匹配的条件,就像给予浪漫多情的人一副粗陋的长相。也许,并没有人是天生的“孤狼”,如果不是无家可归,谁愿意终生流浪?植物有向阳向水性,人是向光向暖的,只是遗憾的是有人没有生来就拥有那些的便利,只能拼了命去寻找、去建造。
我坐在书桌前的软椅上,在台灯柔和的光下写着字,眼里就有了水汽,看到了十六年前那个浑身冰冷的小女孩,站在夜雨中,站在永远进不去的“家”外面,绝望地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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