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都是艳阳天。易出云住不惯南方的小城市,对烈日又憎又厌,她替自家师兄坐镇小小的店铺大概两周了,每天看见师兄的次数屈指可数,知道闻仁抠门得紧,易出云每天开空调的时间都固定在几小时内,坐在收银台后,看门口隔会儿就有人揭帘子进来,带入闷热的炎气,与终日喋喋不休的蝉鸣。
闻仁的工作室没有空调的,只有几架风扇。易出云看不过去闻仁睁着黑眼圈在室内热汗津津,忍不住说要不把空调放在房里吧,可是空调是固定了的,改不了。
他入魔了。
又变成那种昼夜颠倒、不顾死活的样子。从那天开始,闻仁吃饭睡觉的时间都不固定,不是看书就是看画,人和魂彻底丢在了那堆工具之中,好像又回到了那段奇怪的时候。
那不能怪闻仁,起初画画只是模仿,学着一模一样的笔触,然后在诸多色谱中找到分毫不差的颜色,看着黑色与白色形状相碰的起伏,之间有千千万万道灰色,走向、力度、起笔轻缓落笔收束,这种追随的天赋让他们的师父为之惊叹,可是真正的现实是退回来的成绩单,只是市里的测验,便将闻仁的天赋全部否定。
面对空白的纸,闻仁什么也画不出来。
那一次易出云刚好跟闻仁一个考场,大家挤在某间学校的某间教室,画具叠着密密麻麻的人,又被更高的画架遮盖,易出云在闻仁的侧后方,她看见闻仁站在空白画纸前,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众人的画笔组成交响一般的乐曲,越来越急,越来越响,闻仁还是一动不动,身影在颤抖。
她看见闻仁在哭,那好像是不甘与不能置信的眼神,手抬起又放下。
回到山里之后,闻仁把自己关起来,他又临摹了好几张的素描,极细微的笔触与摩擦,连师父都分不清到底哪一件是原先的那张。
“既然你没那天赋,就别在我这里学。”师父替闻仁收拾画具,用废弃宣纸把毛笔卷成一团:“我给你介绍几个人,你去赝画城学你该学的手艺,师徒一场,我也不说什么别的了。”
在师父的引荐下,闻仁认识了不少当地画院的大前辈,师叔看中闻仁的天赋出了钱帮他,好歹把学历拿下。
见不到闻仁的日子,易出云总是给他打电话,但极少有回讯。
“你想知道闻仁为什么学不了?”
师父自然知晓易出云心里在想什么,他将金丝框眼镜折在掌心,对易出云语重心长说道:“临仿做不了创作,因为创作带着你自己的东西,经验、笔法、思想形成你的风格,但临摹不行,画家有个性,临摹不可以有。”
那个时候……
易出云觉得闻仁是可怜的。
午后正是最热的时分。
咕嘟咕嘟,一壶水煮好。等它凉快了之后易出云去冰柜拿一袋碎冰撒进杯子里,她推开小店的隔间门,见闻仁戴着眼镜,头都快黏在书面上。
“出云,”闻仁声音透着虚弱疲惫 :“你帮我看看这技法像不像?”
他说的是那书里的一种描法,线条极细,还没有轻重,易出云左右对比,见那线条饶了一圈一圈,像不平整的波纹在四处打着水花:“奇怪,像是地图。”
“这分明是枝丫……”
易出云不说话了,莫名的,她有些烦躁,盛冰水的杯子啪地在桌案上一搁,叉腰道:“那好,你吃午饭了吗,能不能别老惦记这画了,你今天根本就没出来过,早餐也没吃!”
“我快做完了。”
“可是你今天一点东西都没吃!”易出云忍无可忍,房间里的燥热让她浑身都焦灼,规律的风扇嘎吱嘎吱转,风打在闻仁脸上,微微卷的发丝间,易出云看见了他积了数日的黑眼圈,像苍老十年的臃肿。
“就差全色。”闻仁的声色没什么起伏:“把两层纸叠在一起,然后补全了残缺的这片颜色,画就算是修好了。它实在太特殊,夹层的画就是我给你看的这一幅,确实很像地图……是中午了吗,我去买饭回来吃。”
七七八八说了一堆,闻仁绕过易出云走出店外。
后悔的情绪贯穿易出云的脑海,她回到玻璃台前坐着,没给来买烟的几个青年好脸色,哪怕她不知道闻仁这一走就再没踪迹。桌面上乱糟糟的,易出云想,等他回来就好好道歉吧,她怎么能乱发火呢。
然后那本不起眼的画册就这样入眼,易出云翻看它,拙劣的涂鸦与形状,明晃晃又刺骨地扎进人心里。
闻仁比易出云更喜欢画东西,她早该想起来的。
座机不适宜地响起铃声,易出云想也没想就接起,抬眼瞄到门外,此时街道人烟寥寥,夏日的夜晚会姗姗来迟,不知道是错觉,她看见外头似乎藏着无数找不到的摄像头。
“喂,你好?”
那头不说话,隔了好久,才传来一道干净的男音:“如果我没有弄错,这是闻小老板的固定电话。”
是熟人吗?易出云别无他想,告诉那人闻仁不在就挂断。
可惜在街道的另一头,闻仁刚拿到盒饭什么都没干,小巷子一记毛巾捂嘴顿时天地倒转,昏倒在人怀里。
这一昏足足有一日多,闻仁睡饱醒来还没弄清状况,眼前漆黑,被蒙紧黑布,他脚胡乱蹬地就要往后倒——被人绑在椅子上重心不稳,所幸有人及时接住他后背,还诡异地笑他窘相。
“闻小老板,幸会。”
不敢动,闻仁刚睡醒来天昏地暗的,对未知的人与环境无比茫然,这人捏着他双肩,呼吸犹如在耳畔,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被绑架了。
黑布撕扯下,四周黑得逼仄,过了会儿才看得清事物,在闻仁眼前的俨然是一张漂亮却带凶恶的脸, 凤眼凌厉,连发尖都透着一股精致……主要是他咬着一卷烟,火苗在黑暗中窜起将烟点燃,然后男人凑近闻仁眼前,将烟团呼到人脸颊边。
闻仁憋气极力扭头:“这位先生我没得罪您吧!!”
“闻小老板确实没得罪我。”男人笑了笑,同时灯光骤亮,他身后那位跟他几乎如出一辙的人同样出现在闻仁眼前,他们一个漂亮一个冷然,都散发不详与恶毒的气息直逼闻仁。
“但你得罪的是陆氏。”漂亮的那位侧过脸露出发丝下银光烁烁的耳坠,他说道:“15日前,陆氏的商船丢失了一箱重要的货物,其中就有一件山水古画……不知闻小老板有没有印象啊?”
印象可大了。
闻仁的大脑瞬间宕机,张口不知能说什么,毅然决然决定装傻:“啊?不知哪位名师所作,是宋代那幅呢还是日本流传过来的那副呢,那个能不能先给我松绑一下……”
另一位看着冰冷的男人眼神如刀,闻仁声浅气虚,讨好的笑容凝固起来,变得慌不慌、笑不笑的。
他们都知道。
闻仁哪里知道金主这件货是水货,来路不明的东西他怎么知道,他只管修补和临摹,给钱办事,清清白白一身正气!
但眼下自己被人绑在这里,足足饿了一天有余,他在想那副画就差最后几步,晾在房子里会不会落灰,他在想师妹发现他失踪会不会报警,在想金主和这俩煞神到底有什么纠纷,把自己一个平民百姓无端折进来?
闻仁的肚子叫得凄惨,那位冷冰冰的煞神后退一步,叫来人给自己喂水,他看着闻仁,却对漂亮的煞神说道:“陆青暮,别玩坏他了。”
陆青暮呵呵笑着点头。仿佛摩拳擦掌,准备玩一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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