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你拄着拐杖牵着我的手,我跟着你一老、一小在夕阳里走,我是因为小而慢,你是因为老而慢,你从兜里摸出糖,塞进我的嘴里,你笑着,脚步越来越慢,我跳着,脚步越来越快,最后你跟不上我的步伐,倒下了,就再也没有站起来……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想搀扶着你的手,陪你一起走,给你一颗糖,给我一颗糖,我们的影子被斜阳拉得好长好长。
明天,给爷包坟的人就要来了,爷应该会很高兴。我都快三十的人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夜竟哭了,哭得一更的月亮爬上了二更的窗台。想了很多都是关于他生前的事情,坐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对面爷生前居住的房间,那里一片漆黑,再也听不见他在长夜里响起的呻吟声。如今那堆满杂货的屋里,蜘蛛网布满了爷的笑容,那是他留给我唯一的思念——一张黑白色的遗照。
我管我爷爷叫爷,爷说这样喊亲热,虽然他听不见,但依然会笑得张开嘴巴,伸出大手,摸摸我的头发。
跟爷最后一起生活的的日子是念高中时,那时候我不听话,学会了抽烟。父亲知道后在家里打我,我说你要打就打死,打不死我还是抽。母亲是个话多的人,她会把陈年旧事翻出来火上浇油。父亲一木棒打在我身上断了,我没哭,倒是他哭了。弟把爷从床上喊出来,爷抱着我哭,他用带着厚厚茧子的手掌擦去我额头的血迹,然后说我父亲心狠,爷从小就没动过他。爷拉着我去了他的屋子,从老木箱里取出一个麦乳精瓶,倒出几颗冰糖放在我手心里,爷叫我吃,他说是甜的,甜到心里,甜得就不痛了。
后来我长大了,要出远门。爷躲在屋里不出来,我母亲说他在流泪,他怕不吉利,所以不肯见我。走到村头等车的时候,爷在后面喊我,他杵着棍子蹒跚地走来,我说爷你来干嘛,可他听不见。爷有哮喘,上气不接下气,把系在腰间的长衫打开,翻出几盒牛奶,他说拿去路上喝,是大姑给他买的。爷掉头走了几步又返回来,他把手伸进胸口,然后摸出一个折叠的手帕,解了半天从里面掏出来十块钱递给我,让我拿去买包烟抽。我哭了,爷垫着脚给我擦眼泪,他说自己是活一天算一天,就是怕我这一走,再也看不到了。他摸着我的脸,说摸一回少一回,要把我的样子记住。说着说着嘴角就颤抖起来,我把爷拥在怀里,爷很瘦,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走的那些年中,爷给我通电话,他说很想我,我不用对他说话,因为爷听不见。爷有很多话想跟我说,一直问我听不听得见。母亲也想我,她不愿意把更多的时间给爷,或许也是我想省点话费。后来听母亲说她老是骗爷,等我挂了电话后她才让爷说,我爷就在那里抱着电话自言自语,而他却以为孙子就在那头。现在我很自责,为什么当初不听他多说说几句话,也不至于到如今,站在爷的坟头,他一声不响让我多了些遗憾。
最后一次回来见到爷他已经下不了床。母亲提前告诉了他,弟扶着爷站在家门口望着回家的路。我出现在村头那一刹那,爷就说了一句话:我大 guao 回来了。爷还是摸着我的脸,他说我瘦了,瘦得他心里疼,其实爷比我更瘦,脸上已经没了血色,眼睛陷下去好大两个窟窿。
爷说我是跟他睡到大的,还想我陪他睡一回。母亲不同意,她怕爷的病会传染。半夜里我摸进爷的被窝,爷的床上还是儿时那条布毯,用碎布拼的,被子还是十多年前那条被子,打了许多补丁,冰冷如铁。爷没睡着,他的脚冰凉,我像儿时他暖我脚一样暖他的脚,爷不愿意,他说自己脏,我偷偷地抹泪,怕让爷跟着伤心。爷把灰篓放在床上烤着我的背心,他说不要怕,让我赶紧睡,灰篓会替我看着。母亲发现后站在门外喊我,我没有理她,我不忍心破碎爷这个快要离开的梦。爷不知道我有没有睡着,他给我不停地盖被子,讲着他自己经历的苦难。
有一天爷把我喊到跟前,指着凳子上的老木箱,说里面有件破棉袄,棉袄的衣领处有个口子,他的钱都存放在里面。说自己怕是活不久了,等走了就让我把钱取走,不要让伯父和父亲知道,这是他留给我的。我把爷从床上扶起来,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医生说他没病,可爷的身体却是每况愈下。
爷躺在我怀里,我给他喂稀饭,他一边吃一边流泪,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哭,或许是害怕离开,舍不得这个世界,更舍不得我。他只是说儿孙当中就只有我好,其实我只是替自己尽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丝孝心,但在爷眼里,这一丝丝孝心他无法从别处得到。爷的床头放着伯父跟父亲替他买的寿材,爷说他什么时候爬进去,就少了个祸害。
那天爷起得很早,他干干净净地换了身衣服,静静地坐在床边。他这辈子第一次进城,父亲特意替他包的专车。一路上爷不说话,沿途的风景很美,他却闭着眼睛不愿意多看,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不声不响,冰冷得让我有些害怕。爷第一次进城,他要去的地方叫火葬场。
爷走了,在那个冬天安静的早晨,没有人知道爷什么时候走的,就那么毫无征兆地走了。庄严的寿材上放着一半削好的苹果,那是昨晚爷说给我留的,就这半个苹果,爷花了很久的时间削好,我说我帮他,他却不肯,也就是这半个苹果,爷留了一生一世、留了阴阳相隔。
伯父跟姑姑们要清爷的财物,他们翻遍了爷的枕头和床铺,木箱里的衣服掉落一地,伯母说反正要烧了,所以任凭他们踩踏。伯父无意打碎了爷的麦乳精玻璃瓶,里面掉落的冰糖是爷对我的爱,我一颗一颗捡起来,和着泪水放进嘴里,想起爷的话:甜的,甜到心里,甜得就不痛了。可这一回我还是痛。
当着他们的面,我从破棉袄里取出那个伴随爷几十年的、洗得已经没了颜色的手帕,爷生前折了好几层,里面包着一沓零钱,总共是一百二十八块。我一边数一边哭,伯父夺了过去跟姑们平分了,他们不信爷只有这点钱,依旧在爷的屋里翻箱倒柜。
爷的棺材停在我家堂屋里,我看不到爷的样子,他变成了一堆骨灰。我哭,哭的是我亲爷。我哭爷命苦。
今夜,月亮照在爷的坟头,夜风撩动着荒草,那好像是爷在对我点头。如今,我能给爷买好多好多他喜欢吃的皮蛋,可他再也不会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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