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在乡间长大,你有过睡在看粮帐篷里的经历吗?
到了稻子收获的季节,稻子从田地里整齐地割到了打稻场上,轮候着村里的脱粒机来将稻谷从穗上剥离下来;或者是已经脱完稻粒的人家,都需要在打谷场上搭上一个看护粮食的帐篷,当家人晚上睡进去,防止有人盗粮。
对于大人们来讲,这是件关系到一家人的衣食,甚至经济收入的大事,马虎不得,小孩子可不管,这是个玩耍的好机会。
金黄的稻子或麦子开始收割之前,爷爷就把家里用水泥做成的大轱辘拉出来,弯着腰拉着轱辘在打稻场上来回走上几十遍,直到把打稻场碾得平滑如水面才算是完工。打稻场一般是由前面种的油菜田收割之后把地犁平而成,各家的地经过了几轮栽种之后,统筹与规划都有了一定的范式。我家基本是将麦地与油菜地相邻,油菜收割收获完毕,就把地腾出来了。
拉平滑之后的地,在靠近外侧的一角,就是布置帐篷最合适的地方,进出的物事基本都能听到动静。说是帐篷,其实挺简单的,在地面铺上晒好的厚厚的稻秸秆,初夏傍晚和清晨的雾气较大,地面还是比较潮湿的,铺上厚厚的秸秆基本可以将地面的湿气隔开。这个最重要的一步做好了,接下来就是第二步,用几根选中的桑木搭起基本的架子,先用四根圆木扎成两个X形的支架,扎进地里固定好,再在支架上架上一条圆木做横梁,主体结构就完成了。接着,用遮盖温室大棚后洗干净的塑料薄膜盖上,连接交叉处多盖一层防止漏雨。再在薄膜上盖厚厚一层软些的稻草,把家里的被褥拿上一套放进去,一个舒舒服服的帐篷就做成了。
大人们看来可能简陋,而且是件并不轻松的差事,可在孩子们的眼里,这个地方可是别有洞天呐。
从帐篷还是个雏形的时候,猴儿一般的小家伙们就开始里里外外爬来爬去,俨然有点玩地道战的感觉。等到帐篷落成,他们更是激动,一个个赖在里面不肯回家。一直要在帐篷里呆到天擦黑,吃完了饭又匆忙从家里赶回来,要出来进去地看夜空的星星,在帐篷里和帐篷外有什么不一样。
遇到月半,月亮朗照的时候,大人们的脾气也很好,就会在夜空下给一个个被照得像披了一层毫光的孩子们讲讲这里发生的故事。那样的时候,平时调皮捣蛋的家伙都会出奇的安静,眼睛睁得老大,似乎那故事像月光一样清灵而神秘呢!有时,抓黄鳝的阿伯放好了套子回来,笨重的水靴老远就唱着歌,噗嗤噗嗤地由远走近,还不睡觉啊?当心夜里小鬼把你们抓了去,你看,那天边上一个个红眼睛的就是呢!
抓黄鳝的阿伯最喜欢说些可怕的东西给我们听,可我们从不怕他,因为爷爷他们白天经常对他训来斥去的呢!
那时乡下没有电视机,我家除了公社的广播之外,还有个小方盒子的收音机,爷爷经常捧着收音机听书。夏天的晚上,如果时间够,爷爷又不急着把我们赶走,就会跟我们再讲讲《五鼠闹东京》《白眉大侠》《七侠五义》之类的书。爷爷从口袋里拿出水烟壶,抽根用毛纸搓成的纸捻子,用火柴点着,又吹灭。再拿出扯碎了的水烟丝,捏一撮,摁进烟壶的小口子里。对着亮着火星的纸捻子,撅起嘴呼突一声,捻子上又燃起红色的火苗,点上烟,迅速甩甩手捻子又熄灭了。这个时候,听得烟嘴里呼噜噜几声响。爷爷眯缝上眼睛,良久,爷爷悠长地吸上一口烟,吐出一口烟气。那可能是干完一天的农活后,他最惬意的享受了。在看粮帐篷里抽水烟,基本不用他自己动手,纸捻子有人捧着帮他吹,刚伸出手去,烟丝已经被麻利的小手递上来了,就连放烟丝的小口子堆满了烟油,爷爷皱着眉头刚准备拿一根细铁丝去掏掏,早就被两只小手给抢去了……反正是,为了他的故事和说书,几双晶亮的小眼睛全部的关注焦点就是他!
差不多的时候,爷爷也就会停住,吩咐他们回家。有的稍微远一点,就叫大点的孩子送到家门。断不会让我们真睡在看粮帐篷里的,因为各家的娃都是宝贝疙瘩,晚上各家都要等着自己的娃回家了,才能安心把门闩上,踏实再去睡的。
对于乡下是否真的有人偷粮食,是否真的一定需要看粮帐篷来发挥它们的作用,我似乎还跟爷爷探讨过。爷爷坚持说,有人偷过粮,但极少极少,应该不是这个庄子里的。但是断不能因为偷粮的人少,就不去看粮。我不能反驳他这种辛劳与产出不成正比的做法,但总觉得可能不是这么简单的原因。每次,直到粮食已经在场上经过了充分的晾晒、扬灰,基本去尽了砂子杂质,鼓鼓地在堂屋围成了一个丰满的粮囤子,打稻场上只剩下码好的高高的草垛子,爷爷才肯将帐篷拆了住回家来。
庄稼人,视粮食为生命。而粮食,也是天地赋予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栖的酬劳。粮食对于他们,除了是保障温饱、供给一家衣食的主要来源外,还拥有与他们的一生,甚至他们祖祖辈辈相互连接的重要意义,和价值。
我一直觉得,真正在田间劳作过的人,用自己的汗水,在风吹日晒中,与大地对话,与四季联手耕种的人。他们才懂得勤奋与付出的终极意义、懂得对天地赐予的感激,因为无他路可走、无他路可退,他们也才能做到真正的忍耐,与无私的厚实的包容。
他们的笑,与泪,也多是世间最真实的情感。
而这些,我们后辈人,因为或多或少的远离了土地,也已经背弃了这种纯粹。但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的身上,我们的血液里,也还有那么一点,他们的影子。
虽然,也许我们很多人年轻时,曾那么鄙夷地想摆脱这个烙印。但至终,我们都将虔诚地,心怀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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