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每年都不免出入医院，但我内心对医院始终是排斥的。在我心里，不管什么医院，我觉得连里面的空气都是脏的，所以除了不得不保持呼吸，我从来不在医院进食，包括喝水，再饿再渴也忍着。每次从医院回来，都要狠狠地吐上一番，恨不得把在医院呼吸过的空气都从身体各部位吐出来，然后洗澡换掉全身衣服。爸妈曾经分别住过一次医院，出院前我就要求他们把住院时用过的桶盆鞋等物品要么送病友要么扔掉，不准带回家。上周在医院经历了暗无天日的两天后，我再次歇斯底里地痛感：医院根本就不是人呆的地方！虽然我知道这是自己心里作祟，因为出入其间的都是人！
偶然起意陪爸爸上街买降血压的药，回时却发现他行动迟缓、说话含糊。他自述双腿和左手无力，说话越来越不清晰，头晕眼花。尽管我医学常识相当匮乏，但仅据爸爸所言，也能初步判断系高血压所致。回到家照顾他服药后嘱咐他上床休息。一小时后我准备返回单位时发现他的症状有加重的趋势，我不知道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但还是出于担心把他带走，不敢留他一人在家。
第二天到医院检查，做完核磁共振准备离开时却被医生叫住，要求马上住院。因为检查结果印证了开始的担心―――急性脑梗死，而且不是哪条血管，而是血管和神经都要经过的脑桥部位发生了血栓。又因为病发后到医院就超过了12小时，再加上预约到真正检查又过了10个小时，医生说爸爸错过了病发后4.5个小时内的最佳溶栓期，住院治疗后病情一开始会不断加重，然后才有可能慢慢好转，而且据说即使治好了也一定会留下后遗症。
安顿好爸爸住院后已经是凌晨了，我被医生叫到办公室。医生跟我说了爸爸的病情及治疗方案后又让我签了四五张各种免责材料，其中涉及要不要用价格更贵的自费药、同不同意医生在治疗期间采取最有效但可能存在风险的抢救措施等。我清楚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在本就因一天内两次搀扶爸爸到医院被折腾到凌晨累得筋疲力尽又被医生吓得精神高度紧张头脑发胀之余，我内心无比恐惧地在材料上一张一张地签字。之后就开启了我在医院两天几近不眠不休暗无天日的痛苦模式。
入院第一天从凌晨一点多开始，爸爸一直在打点滴，他的血压相对稳定，但他的力气和说话能力在迅速消失。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变化，所以更加急切地不停跟我说话，而我要听几遍才能确定他的意思。因为要关注打点滴的时间及帮助爸爸每隔两小时翻一次身，除了抽空回了一趟住处取来生活用品外，我守在病房一晚没睡，期间还因为打盹被护士责备了一回。下午开始他无法正常排尿，感觉尿急却只尿出一点点，或者因为躺在床上根本尿不出来。他想下床到卫生间方便，却因为属于医生评定为一级护理的重病还未过危险期不让下床。后来变通了一下，说可以在床边方便。于是在他想方便时我就把他扶起来，床不大，但要到床边并不容易，我想抱他过去，但根本无法撼动他笨重的身躯；他身子左侧动弹不了，就靠右手一点一点地移动，要么还没到床边坐起来就尿出来了，要么坐起来还是尿不出或尿不净。就这样，反复折腾，我又是一夜没睡。好容易熬到第二天早上6点多，两天未大解的他终于有感觉了，我拿来专用的便盆给他垫上，一下就被他压瘪了。而且他不习惯这种方式，憋得难受又使不出劲，好容易把他扶起来不断调整姿势终于顺畅了，他憋出一身汗，我也累得半死又被熏得想吐，但我忍住了。随后，我清理好现场，还分别取样拿去化验。再给他全身擦洗了一遍，换上干净衣服，服侍他刷牙、洗脸，等我自己也收拾好再跑着去医院食堂买早餐时，已经是上午10点多了，前后折腾了近四小时。走出病房来到外面，我才发现竟然下雨了，我也才意识到两天来除了买饭我竟然都没时间离开病房，甚至连看看窗外的时间都没有。我还突然发现，我竟然毫无预兆地在医院餐厅里自然用餐；在病房照顾爸爸大小便、给他擦洗充满老年人味道的身子及换洗不小心尿湿的裤子后竟然没有吐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这些我竟然都能忍受！我从来没想过我能做到这样！
但我没有一丝欣喜，因为我的内心充满了无尽的悲哀！爸爸得病早在我预料之中，因为他高血压多年，从来不按要求服药，且从不顾我们一再劝阻，啤酒、水酒甚至白酒、肥肉等，从不忌讳。用他自己的话说，以前条件不好，受了很多苦，现在有条件了，要补偿自己。但我从来没想过他会得这病，而且还来得这么突然。在把他从家里带走时，得知他没交今年的医疗保险费，我的心直往下沉。在他自己无法动弹而我又拖抱不动还要不断鼓励他加油时，在我刚把他从床边背起却被他一下压得跪到地上时，他是绝望的，我是崩溃的。而医生的诊断和爸爸不断恶化的病情则给我以致命一击，大脑也陷入了一片混乱，因我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情。外婆在2000年因为中风没几天就去世了，爷爷因为老年痴呆症在2005年75岁时离世，86岁的奶奶去年住院治病期间被叔婶强行接回家后当晚去世，当时我都没在身边。但现在我就在爸爸身边，也只有我在他身边，我不知道他这样下去会不会也突然离开我；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有机会听一听我们规劝，以后别再喝酒别再随意吃肉了；我不知道他需要在医院住多久，需要花多少钱，出院后又需要多少费用来维持，以致我第一次去医院食堂吃饭时本能地选择虽然我不喜欢却最便宜的菜；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不幸要在病房里照顾爸爸而不是在家里孝顺他，而墙上电视正在播放的节目中，邓超、李晨他们却可以玩得无所顾忌，他们有过我这样的遭遇吗？如果爸爸突然离开，我们该怎么办，近几年在老家他的同龄人已经开始在为自己修坟墓了，而我们根本没想过这方面；如果这次治好了却留下后遗症从此身边都不能少人的话怎么办，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妈妈身体也不好，姐弟都在外面，我也要上班。我甚至因此突然想到，对于上了年纪得了此类大病的人而言，于己于家人而言，突然离去一了百了和想方设法延续生命，哪个更有意义。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根本没做好迎接这一切的准备，好像猝不及防地，就人到中年，被迫面对这一切。我只是感到无尽的悲哀，为自己，也为爸爸。我看不到丝毫的希望，也不知何时是尽头。由此我顿悟，其实活着也没太大的意思，就这么回事，因为不定何时就可能遇上足以使你陷入困境的意外；而不管身居何职，有无实现财务自由，在遭遇意外时，职务再高、钱财再多都未必见得有用。曾经身居高位的周永康、徐才厚、潘逸阳等在当年叱咤风云、颐指气使时，哪会想到自己站在被告席上时也会如此落魄不堪；而当初台湾首富郭台铭据说花了上百亿来救治他罹患血癌的弟弟，最终仍没能保住他弟弟的性命。所以即使遭遇不幸，又有什么关系，人人皆有可能；如果真的罹患不幸，就算苟且活着，又有多大意义呢。
因为我一人边上班边照顾爸爸，弟弟非常担心我，提醒我要注意身体。我突然想，如果爸爸突然离开，我们肯定会悲痛不已，但慢慢就会淡忘，毕竟是因为他太不懂得爱惜自己，毕竟日子还得过下去；如果我突然倒下了，这个家可能就几乎要瘫痪了。所以，就算我再不情愿，觉得活着再没劲，但我还得扛下去，不为自己，而为家人。
以前爸妈住院时，我没有一点惊慌，因为我知道他们得的都是小病，我能应付得来。而且我得让他们知道，我是他们的依靠，所以我处理各种事情有条不紊，他们也表现得很平静。这次在我抽空穿梭在医院、医保局相关部门时，我依然娴熟地与各色人等打交道，顺利地办好了一应手续，但我没有一点成就感。爸爸住院第二天傍晚从急诊科转到神经内科后，我到医院大门接刚从广东回来的妈妈，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我的泪水汹涌而出。妈妈到了病床前拉着爸爸的手那刻，爸爸突然张开嘴巴像个孩子般毫无顾忌地大哭。而在这之前，我们从没流过泪，在我夸病床上的爸爸有进步时他还咧嘴而笑。
就这样，在生活的意外裹挟下，我不情愿却又迅速自觉地进入中年角色！我很悲伤，但眼角没有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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