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
小和尚来到寺里的时间,老和尚已然忘记。应该是那个大雪连连的冬天,嚎哭声冲破了山间的宁静,打开门,只看到瘦骨嶙峋的孩子在雪地里瑟瑟发抖。从此寺里多了一个小和尚。
看着跪在门口双目失明的男人,老和尚又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的孩子。同当初一样,他将微敞的寺门打开,走出去,牵起了门口残破的男人。寺里的雪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像堆积的层层棉絮,即使是牵着老和尚的手,小和尚还是走得步履艰难。在屋里站定,老和尚静静得看着小和尚。小和尚苍白起皮的嘴唇微启,又闭上,微启,又闭上,反复几次。终于,他像下定决心一样,颤抖着张开嘴说:“她死了。”盯着眼前形容枯槁、饱受摧残的男人,老和尚想起了他离开的那个夏天。
那时的小和尚已经长得和老和尚一样高大。二十多岁,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池塘里抱对的青蛙已经被他打扰了好几对。明年夏天应该又会少些惹人心烦的蛙叫声。
那天,小和尚早早地去山上发泄他多余的精力,老和尚像往常一样在佛堂里做早课。但那个上午他却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站在门外,脸上红得要滴血。他双手不住的互相摩擦,扭扭捏捏地说:“师傅,我,我,在路上捡到了一个人。”老和尚走到门外才看到在墙上靠着一个女子,那女子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褙子,头上戴着角冠,老和尚心中猛地一跳。看着靠在哪里一无所知的女子,再看看满脸通红、不知所措的弟子,他心中不由地生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小和尚发现师傅看向自己,显得更加不安,只好说:“师傅,我看她昏过去了,我们出家人慈悲为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和尚轻叹口气,走近女子,把着她的手腕为她诊治。从此,寺里又多了一个王姑娘。
寺里多了个人,整个寺里都热闹了起来。一会儿,要去山上给王姑娘挖药草;一会儿,又要进池塘里给王姑娘摘荷花。在池塘里兴奋穿梭的小和尚,现在变得和池塘里的青蛙一样惹人心烦。不过,小和尚的精力有了许多地方发泄,今年夏天,池塘里的青蛙倒是躲过了一劫。随着王姑娘身体的好转,寺里又渐渐安静了下来。白日里,小和尚总是和王姑娘一起待在后山。不是在水潭里捉鱼,就是在河里捡石子,每天都是湿淋淋的回来。只有夜里小和尚翻来覆去,辗转难眠的时候,才能感到夏日里特有的躁动。
那天小和尚早早地回来了,身上干干爽爽的,望着池塘里抱对的青蛙失神,整个寺里只听得到师傅敲出的木鱼声。过了许久,小和尚回头问:“师傅,经书中说‘我观一切千世界中,众生大怨,无过妻妾女色诸欲’,又说‘因爱欲而生三界,轮回六道之生死’。那欲该如何自处?”老和尚放下手中的木鱼,说:“‘欲为生死之根本,多欲疲劳,少欲无为。’唯闭者,无欲无求。”小和尚闭上自己的眼睛,说:“又是闭,又是闭,师傅,我早就试过了。闭上双眼,眼前却还是能看到她的身影。堵住耳朵,还是会听到她悦耳的笑声。塞住鼻子,还是能闻到她身上的香味。师傅,我应该如何闭?”老和尚没有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知道寺里要安静下来了。老和尚重新拿起木鱼,一声声沉闷的木鱼声,在佛堂里再一次响起。
又过了几天,小和尚牵着王姑娘的手来到佛堂门口。他冲着正在念经的老和尚说:“师傅,我下山去了,您多保重。”老和尚没有言语,只是在他们快走出寺门时叫住了他们。这时小和尚的头顶已经长出了细密的头发,头上显出点点黑意,王姑娘穿着一件用小和尚僧衣改造的普通衣裙。老和尚将手中的木鱼放到小和尚的手中,说了一个字:“闭。”从此,山下多了对小夫妻,寺里却只有一个老和尚了。
颓唐的男人抖着他泛白的嘴唇,继续说:“是我杀了她。”听到这句话,老和尚无奈地叹息一声,思绪仿佛回到了小和尚刚到寺里的那个夏天。
那年,小和尚刚刚来到寺里,对寺里的一切都好奇。炎炎的夏日里,佛堂门口的池塘里,新开的荷花正开得艳丽。一只只小青蛙,在荷叶上跳来跳去,“呱呱”的蛙叫声,让整个寺里都热闹起来。每次做完早课,小和尚就在池塘边看蹦蹦哒哒的小青蛙。
但阵阵的蛙声对小和尚也是巨大的考验。天上太阳火辣辣的炙烤着庙宇,佛堂里的空气都是凝滞的。“世人长迷,处处贪着,名之为求。智者悟真,理将俗反,安心无为,形,形,形……”“形随运转。万有斯空,无所愿乐。”老和尚替小和尚接起了后面的经文。小和尚烦躁地将经书放下,对老和尚说:“师傅,外面的蛙声那么吵,您怎么还是可以专心念经呢?”老和尚摸摸小和尚光秃秃的头顶,说:“闭。唯闭者方自在。”“师傅,你是叫我不要听外面的蛙声吗?可蛙在池里,蛙声不断,如何可以不听呢?”老和尚摇摇头没有回答他,只是叫他继续背书。“功德黑暗,常相随逐。三界旧居……”“呱!”池塘里的蛙声再一次打断了小和尚的背诵。老和尚看着烦躁的弟子只好说:“今天就到这里,自己去玩吧。”小和尚放下手里的经书,来到池塘边,呆呆地看着荷叶下乘凉的青蛙。
第二天做完早课,小和尚早早地就来到池塘里,在池子里忙活了整整一个早上。老和尚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只是看他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后来,寺里的蛙声少了许多。只能听到偶尔几声蛙叫,从荷叶深处远远的传来,像垂死的呜咽。
男人压抑的哭声将老和尚带回了现实。他看着眼前的男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摸了摸男人的发顶。这时的男人长得更加的高大了,但是他现在没有了刚来时的稚嫩,也没有离开时的幸福,只有满身的疮痍。男人握着老和尚枯瘦的手掌,像是捉住了救命的稻草。老和尚抚摸着他粗糙的双手,对他说:“我知道的,她不是好女子。”男人说:“我知道,她那天穿着褙子,戴着角冠。可是,我以为我们可以过一生的。”
那个夏天,小和尚带着王姑娘在山下的村子里定居。刚下山的小和尚,头上才长出短短的发茬,师傅给他的木鱼被他放在堂屋里摆着。村里的人们看到山上的小和尚娶了妻子,总是貌似不经意地从他们门口走过,想要一探这对小夫妻的究竟。虽然村子里总是有些流言,但小和尚不在意,他像在山上一样竭尽所能的对王姑娘好。在院子里种上她喜欢的花,去山上采药时也会带回她爱吃的野果。烈日下,他在田里干活的时候,王姑娘就坐在树荫下等着他。傍晚落日遥遥的斜挂在天边,洒下的余晖把坐在旁边王姑娘照成带着绒边的木鱼,把挥着锄头的他照成了一个大犍稚。他的影子碰到王姑娘影子的时候,他不像在耕田,而是像在寺里敲木鱼。每次想到这里他总是会向王姑娘笑笑,王姑娘也同样会回他一个浅淡的微笑。看着王姑娘的微笑,他以为他们会这样一直过下去,直到双鬓斑白。
可过了几年,王姑娘渐渐地不再来田边陪他,她宁愿在家里歇凉。院子里的花只有小和尚自己在照料,小和尚摘来的野果,她也不觉得可口了。小和尚知道村子里又有了新的流言,但是他不愿深想。定居在山下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上山看望过师傅,有时看见师傅在采买物品,他也总是远远地避开。
秋天正是收获的季节,地里的庄稼让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迟。那天他回家的时候,天上已经挂上了星星。但他却不觉得劳累,他已经将所有的庄稼都收完,以后可以有更多的时间陪王姑娘。家里的烛光,照亮了他回家的道路。可没等他进屋,他就听到家里传来男人的声音,他知道那是村里的二狗,他听到二狗说:“好了,放开我吧。等下那个小和尚要回来了。”他嘴上说着离开,可语气里却没有想要离开的急切。“你快别说了,他可真是个和尚。你看看那,现在都还把木鱼放在家里。”王姑娘说话时语调婉转,还带着些嗔怪,不像在骂人,倒像是在调情,更让二狗不肯离去了。听见王姑娘和二狗的对话,小和尚踢开门,冲进去,推开王姑娘,提着二狗的衣服,将他拖到了院子里,一阵猛烈地拳打脚踢。小和尚自己也忘了那天是怎么收场的,只记得在看到堂屋里的那只木鱼时,他放下了手中的柴刀。那天晚上他在院子里坐了一夜,早上第一缕阳光照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才醒悟过来。看着那些被碾坏的花,红的、白的、粉的,都在黄色的地里染做一团,经过一夜的风干竟变得慢慢发黑,像美人脸上多出来的痦子。
从此以后,王姑娘便不再遮遮掩掩,每日都能看到各种男人进出。他们的笑脸从他眼前划过,他们的调笑从他的耳旁传过。看着堂屋里的木鱼,他想起王姑娘上山时的那个夏天,他闭上双眼、堵住耳朵、塞住鼻子,来忘记王姑娘的音容笑貌。在这个秋天,他像那个夏天一样,闭上双眼、堵住双耳、塞住鼻子。可是现在浮现在他眼前的是王姑娘与别人拉拉扯扯的情景,听到是她与别人调情的笑声,闻到是她身上沾染的男人的汗味。 越是封闭双目、双耳、鼻息,那些情景反而更加清晰,那些声音显得更加刺耳,那些味道变得更加浓烈。他取下蒙在眼上的布条,拿起王姑娘放在桌上的剪刀,大吼一声,将剪刀插入了自己的眼里。又大喝一声将它拔出捅进了另一只眼里。他听到了王姑娘惊恐的叫声,他听到她在骂他是“疯子”、是“魔鬼”。他也感觉得到鲜血正在从他的眼里流出,可他没有痛,只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他以为他从此可以解脱了。
王姑娘请大夫他救回来了,从此他是一个双目失明的废人,只能在家中枯坐。他拿起堂屋里的木鱼,他又重新敲起了木鱼。小和尚敲木鱼的声音越来越大,他想要这佛音盖住王姑娘婉转的声调,最终犍稚不堪重负,从中折断,清脆的“咔嚓”声,像一颗被投入湖心的小石子,彻底打破了他心中的宁静。王姑娘婉转的声音、佛堂里诵经的声音、池塘里烦人的蛙叫,一时间都涌入他的脑海;王姑娘浅浅的微笑、师傅苍老的面容、池塘里鲜艳的荷花,都呈现在他眼前。渐渐地,世间万物散去,只剩下他和面前的木鱼。他拿起地上的木鱼,走向他们的卧房,就像他当年走向寺里的小池塘一样。后来他拿着染血的木鱼,坐在院子里,就像当初的男孩坐在寺庙的佛堂里。周围再也没有了那些调笑,就像那个夏天寺里只是远远地传来蛙声。
男人花了半天才将山下的经历,全部述说出来。老和尚看着眼前的男人问:“那你现在如何?已经自在了吗?”男人痛苦的抱着自己的头,说道:“没有!没有!我放不下、看不破、闭不上!她的笑容、她的哀嚎、她的调笑,都在我眼前不停划过,在我耳边不断萦绕。自在只是一时,痛苦却要伴随一生。师傅,你告诉我,要如何闭?”老和尚没有回答他,只是带着他来到池塘边,拿出剃刀,把他的头发剃掉。老和尚给了他一个新的木鱼,说:“去佛堂里念经吧。”“世人长迷,处处贪着,名为之求。智者悟真,理将俗反,安心无为,形随运转。万有斯空,无所愿乐……”低沉的念经声,在寺里响了整整一夜。
早上,新升的太阳慢慢露出了自己的脸,微红的阳光散在雪白的山间,给整个寺庙蒙上一层粉色的面纱。老和尚听着弟子轻轻的诵经声,将寺里的大门打开。他走到院子的中央,望着敞开的大门,静静地坐在那里,无声无息。鼻息发出的白气,和着佛堂里传出的断断续续的诵经声,渐渐地若有若无,最终只留下一座瘦弱的枯骨和一扇大敞的寺门。
从此,寺里只有一个老和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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