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动失眠和主动修仙不一样，失眠不是我熬夜，是夜熬我。
入睡的过程类似于昏昏沉入温暖的海域，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沉，在即将没顶的那一瞬间……啪！自心口被猛地从水中扯起，就像系着蹦极时那种带弹性的保护绳——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就知道，今晚多半是废了。
刚开始总会强行闭着眼睛挺尸，没准一会儿又睡过去了呢？这种侥幸的想法很快就会被打消，我睁开眼睛，和满屋黑暗面面相觑：它不肯收容我，我没地方去了。所有人都去别的星球春游，只留我一个被困在原地，一半失落不安，一半因为彻底的独处隐隐地有一点高兴。
也不一定是所有人。我爸妈在隔壁，他俩都失眠。我神经衰弱很大一部分遗传自我爸，我妈原本是全家最好睡的人，结果心脏病吃药吃坏了，反倒比我和我爸更难入睡。医生给她开了唑吡坦片，我也吃，觉得简直完美，又有效又没副作用，如果不是笃信是药三分毒的理论真恨不得天天吃。可她不一样，小白片在她身上致幻的副作用很明显，物体的大小远近全错乱了，起身看床脚空气净化器的小绿灯远得像森林中的一簇鬼火，躺下却觉得天花板越迫越近，直压到身上来，忍不住奋力挣扎着去推，我爸被她这么顺带着抽了好几巴掌，后来就不让她吃了。
不吃药自然更睡不着。全家都睡不着，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起来倒水喝，其余人闷不做声地装睡。这和大学室友之间不一样，大二时我和樱桃从夏威夷浪回来，时差还没倒好，两点出来上洗手间，看见对方的卧室的还亮着，便探头进去：“哟你还没睡啊？”四点再出来：“Yoooooo你还没睡啊？”
然而当时毕竟年轻——这话说得老气横秋的，但就像35和二十几岁有差别，25和十八九岁差别也很大。现在我失眠到后半夜能真切地感受到五脏六腑都开始造反。内脏器官这种东西，没问题时是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的。比如说除了胃疼或者吃撑的时候，你不太会想着自己腔子里挂着个胃。我到两点左右，好像整个人别的部位都消失了，只剩下一颗心兀自在床上狂跳。不是砰砰砰，是咚咚！咚咚！！那样的心跳。可能是幻觉，可能是真的，我觉得整床席梦思都在跟着震。浑身被心跳砸出一层汗，一张嘴这颗心就会被呕出来，一种自己正处于高度兴奋状态的错觉。知乎上失眠相关的提问里有一个高票答案，大致是说感觉即刻要飞升成佛，却没有护体金光。当是此刻。三四点时轻微恶心，肚子咕噜噜响，像是一半饿了一半想吐。
更痛苦的是终于睡着一会儿又被闹钟吵醒的时候。眼压不对，血压更不对，肩颈酸痛，心如擂鼓，头昏脑涨，带着这个状态去上班能一直持续到下午。长期这样断断续续地处在不适中，惯性失眠的人难免比较暴躁，龙猫失眠几次后表扬我：“你没疯真不容易。”
我虽没疯，但脾气也不甚好。我老板听说我时常失眠后建议我：“你晚上要多睡觉。”他当然是一番好意，我却觉得自己像一个发病时被劝多呼吸的哮喘病人，立刻回道：“我不是不想睡呀。”老板被我话音里的不知好歹搞懵了，隔了几个月去东北出差到底忍不住翻出来问我：“你说那话弄得我没法接，我这不是关心你吗？这要我怎么说，'要不把你打晕过去睡一会儿？'”
我也懵了一下，这又要我怎么说呢？长久的、日常的那一点毛病，像梦一样难以分享，像钱一样不宜分享，多解释就只剩下ungrateful bitch的矫情。更何况要求他人了解自己的感受，原本就既不公平也不现实。
但的确不是我不想睡，只好尬笑着说：“什么也不用说啊，你就由我睡不着呗……”
毕竟连我也只能由我睡不着。失眠和熬夜修仙是不同的，修仙是还有片没看完，砖没搬好，爱人在大洋彼岸，我要和伊打视频，有目的又有尽头的。失眠是我什么都不想干了，干不了，只想睡觉却睡不着。两者我分得很清楚，好多时候原本就不是我在熬夜：失眠只是夜在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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