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曾经种植过土豆。种土豆很简单,就是将一个大土豆切成三角形小块,然后往泥土里一块一块摁土豆,眼或芽头朝上,朝向太阳。土豆摁进土里,不能进去太多,只能嵌进去一半,拨拉一些土盖在土豆上面,土一定要薄薄的,不然土豆会长不出来。
如果不是有发芽的土豆要种,那么就挑一个最大的土豆,它粗壮、肥硕,疙里疙瘩的,显得有些笨拙。凑到鼻子下仔细闻闻,还能嗅到泥土味儿。它应该来自乡下,像祖父一样的老人亲手种植的它,给它浇水、施肥,寂寞的时候,还会陪它说说话,才让它可着劲长啊长啊,长成了土豆家族中这样一个大块头。在厨房的案板上,手切土豆,每找到一个眼,就围绕着这个眼,切成一个小三角块。听土豆的身体在刀下脆脆地展开,在这一刻,那些所历经季节里的日子,都纷纷赶来了。而后,又像土豆块一样,脆脆地碎开。
三角形的种子,是从土豆自己身上一块块剜下来的,为了掩盖鲜血(乳白的汁液)直流的伤口,我得用草木灰和营养土加以涂抹,让这些小三角块看起来更像朴素的种子。种下土豆的土地,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静悄悄的。盖上薄薄的土被子,舒舒服服躺在土床上的土豆,进入了梦乡。每天起来看看毫无动静的花盆,全都是埋下的支离的土豆,在黑暗的地下,不知它要如何自我疗愈,并最终拉扯出大大小小的一家子?
不知什么时候,一根根绿色小苗,从土里陆续长出来了。小苗上长着细细的绒毛,像海下的珊瑚。过了两三天,小苗长成了两根茎,有三厘米长。叶子长得更长了,就像鲸鱼头上喷出的水花。几个星期过去,茎已经长得有两寸高了,一丛绿叶子郁郁葱葱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土豆叶子从浅绿色渐渐变成深绿色。再后来,土豆花儿开了。白的,紫的,还有淡红的,星星点点浮在土豆苗上,远远地就能闻到它沁人的香。
土豆与别的庄稼不同。有的作物开花不一定结果,但土豆不会那样,开花时就已经结果。土豆实诚,本分,天再旱地再干,即使结得少一点,长得小一点,它都会竭尽所能回报人们的栽培。从夏到秋,观察土豆苗叶子一点点变黄了,差不多就可以挖土豆了。挖土豆也是一件技术活,不会挖,就会把地下的土豆削坏。先在要挖土豆的泥面上浇水,浸湿土壤,让泥土变得松软了,再用手轻轻刨开土壤,这样土豆才不会被挖烂。像考古一样挖土豆,是每年秋天的小小乐趣。当然,我的收获实在少得可怜,种在花盆中营养不够,家养土豆通常只能结出了鹌鹑蛋大的果实,甚至有的就像蚕豆般大小,但这些小小的果实,同样很好吃。
挖出的土豆总是形态各异的,大的大,小的小,有的是连体双胞胎,有的是连体三胞胎。拿起一颗土豆,一手的新泥。发现每个土豆都长得不一样,跟人似的。如果挖得好的话,胖嘟嘟的土豆,个个毫发无损,静静地望着我。这些土生土长、土里土气的土精灵,在大地的怀抱里汲取营养,潜心倾听母亲沉稳的心跳,一个个带着泥巴出土,脱掉身上的泥巴,才憨憨地,露出淡黄的善良脸庞。
在春天,种下一颗土豆。期待在秋天,能够收获一窝土豆。每年我把它们埋进泥土,等待它们发芽,结块,成熟,然后从泥土里小心地刨出它们。出生入死,土豆都在泥土里,它们在土地中不停轮回。土豆只有在泥土里,才能完成生命的属性。
为什么在立冬时节写种土豆的事呢?因为,今晚,厨房的案板上,一阵簌簌的响动,一只又圆又胖的土豆从上面坠了下来,一直滚到我的脚边。再拾起来,重新放回案板,我感觉这枚土豆在瞪大双眼。刀晃过亮光,悬在半空,它好像恳求刀,不要听从胃的怂恿,让它成为献祭品,跟青菜萝卜搅和在一起,或是与鸡肉、牛肉之类组队,从主食单子中溜走,施施然走向餐桌的中央,甚至在烈焰油锅中过一遭,再沾点西红柿酱,实现洋气蜕变。真的,清清楚楚地,我听到它说:它有更好的去处,比如埋在春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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