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青仍是日日去卖炒肝儿的早点摊等薛平,亦或是在胡同口小站一会儿,希望能恰巧碰见薛家公子,以报一银元的恩情。 一日,富青请完安去吃炒肝儿,寒风骤起。最凉不过秋意,专爱钻人单衣,富青囫囵满咽赶紧吃完,猫着腰抄着手往家走。 “到三更真个是月明人静,猛听得窗儿外似有人行。忙移步隔花荫留神觑定,原来是秋风起扫叶之声……” 富青自己都啐了自己一口,这是《荒山泪》里张慧珠夙夜织机苦等丈夫未归的词儿。 “你就来来来,请上城来,听我抚琴……” 这少年的心事,搁在心里便挂在脸上,映在眼里,藏也藏不住,压也压不下去,像春天的笋,裂石穿土。 回到家徐氏正在打袼褙,看到富青进门气就不打一处来,就好像是因为富青的存在,她才从翠花楼里衣食无忧、吃尽穿绝的头牌沦落到自己动手打袼褙做鞋的穷妇。徐氏气急败坏地把手里的几块布头扔在地上,站起来还用脚踢几脚,叉着腰,跟失了腿一般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去点烟袋锅子,火柴都显得跟她过不去,擦了好几根才着,长长地嘬了一口缓缓吐出一片烟雾来才恢复了正常喘息,啪一下子把火柴盒往桌子上重重一摔,斜着眼看了看富青,让他赶紧去熬点糨子好打袼褙,别等着烂脚趾。 用老百姓家的话就是,屎都到了屁门儿了才想找厕所,这节气口,西风大有转北的迹象,北京的冬天,冻天彻地得能把人骨头冻酥,从徐氏的手艺来看,天在冷硬实之前,她是做不好棉鞋的。 徐氏一边骂骂咧咧地打着袼褙,富隆和自顾在里间炕上靠着被子哼曲儿,院门响了,敲门声、徐氏碎嘴子、富隆和的探母、隐约断续的风声,互不打扰,在一短瞬里达到平衡,不闹人也不动听,听起来死气沉沉没一点儿热乎气儿。 富家平时也没什么人来串门,落寞贫败的八旗子弟,全家人一没正经营生二没家底权势,亲戚不爱朋友不疼。徐氏只当是油盐店亦或担水的小工来要钱了,指使富青去开门,就说家里大人都不在家。富青放下手里的糨子,出去开了街门,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人,戴着六合一统帽,顶上还镶着块玛瑙,长袍大褂外罩氅衣,黑色风毛,一副正经威严的模样,嘴上两撇山羊胡,怎么看都是笑咪咪的模样,略微颔腰站在街门左边三尺开外的地方。富青问他找谁,这人说见了他阿玛就都明白了,富青看这人慈眉善目的就领了进来,刚转过影背墙,徐氏就一边把手往褂子上蹭一边笑嘻嘻地迎上去,颇有当年的职业风范。 “您是薛家的管家吧,老在街上瞧见您,今儿有什么贵干?我们这小门小户的,您真是贵足踏贱地。” 富青纳闷,这薛家帐算得真清楚,一个大元还要劳动管家亲自登门来讨。一边心里嘀咕,一边去屋里叫他的父亲,徐氏这副谄媚的嘴脸让人看了实在不舒服,如今都这把年纪了还卖弄起当日里的风骚,且这家里也没有一个女人大声小叫地出来迎男宾的道理,十分失了规矩。 薛家管家只在院中垂手站立,略微欠着身子,并不往屋里走,富隆和晃晃悠悠从里间里出来,伸着懒腰问:“谁呀?”管家才颔首往里走,刚迈门槛走两步就朝着富隆和打了个千儿。富隆和让管家坐,管家推让了几句才在下垂首座位上用屁股搭了个边儿,依旧欠着身子,徐氏倒来了茶,富隆和才张口问管家来干什么。 原来是薛家的小公子因为在学校读书觉得寂寞,而薛家宗族里并找不出一般大小的孩子,所以想上外边寻一个跟小公子一道上学,彼此做个伴儿,知道富家有个年纪相当的小公子,品貌端正举止得体,所以才冒昧造访。管家表示,薛家有意促成这场总角之交的缘分,富小公子上学一应费用、吃穿用度皆出自薛家,每个月另领月钱。 单从世事来说,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富家正愁着要怎么供应富青读书,这就有人要免费供他读书,还给发月钱。徐氏在门口墙根侧着耳朵,听到这,嬉皮笑脸地扭着就进来了,跟敬灶王爷似的跟管家连连问好,全不顾一边的富隆和脸上变颜变色。富隆和使劲儿咳嗽了几声,让徐氏下去烧水,才稳了稳神,跟管家说:“犬子年幼无知,怕是当不起府上哥儿的伴读,这孩子自小性情就怪,把少爷带坏了是场罪过,这事实在不敢应……” 那天管家和富青的父亲富隆和呆了挺长时间,看着管家离开时的模样应该是没谈成。 管家一走,徐氏一阵风似的跑到正屋,踩着弓鞋在地上跺,指着福隆和说他不开眼,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楞往茅坑里躲,这世道时运,过不了几天怕是连饱饭都吃不上……徐氏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向现在般知事明理的,人在理上声大三分,中气十足,好一通数落。 福隆和哼了一鼻子,说:“他薛家什么身份,满人的包衣奴才,老祖宗赏识给了个薛佳氏的名份,当年在我们富察家跟前儿,提鞋都轮不上,让我的儿子去给他家儿子当伴读?你见过老虎给狗看家的道理?” 富隆和放不下八旗子弟高人一头的架子,富察氏又属于上三旗,一时风光无两,对于薛家并不看在眼里,认为富家的人去给薛家当工是玷污祖宗的行为。富隆和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只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挑衣裳样式嫌饭菜咸淡,从来不问米多少钱一斤面多少钱一担,向来不会为了温饱屈尊降贵。当时的八旗兵多数如此,满人在成年之后就按人头每月领钱粮,所以在旗人眼里看不见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只有曲调丝弦鸟虫鱼。 富隆和说,不让富青去薛家也不单因为他们是贱民,更因为他们家是内务府出身,是大贪大恶、唯利是图的小人。当年内务府上下沆瀣一气,把皇上太后蒙在鼓里,道光帝补裤子的一个补丁内务府都敢要三千两银子,三文钱的鸡蛋到了皇上手里要三十两一个,宣统帝想换对儿门环,内务府要两万银子……天下最大的贪臣是内务府。薛家几代人都在内务府谋差,虽富贵却都是不义之财,跟这样的人家在一块打连连,不体面。 一连几天,富青心里都惦记着这件事,他倒不觉得这件事有多失体面,现在富察早就改了姓,自己的父亲又是别院而居,论起对富家声名的重要,隔两条胡同的那个富家里看大门的都比他们这一家三口更能代表富家脸面,只不过一时间也不好违拗,所以总是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富青反复盘算着,薛平对自己仗义相助而且不让自己有受人恩惠的尴尬,这不像是父亲嘴里的薛家体统。 也为此,徐氏的脸一直耷拉得老长,就好像是自己亲儿子受了多大委屈一样,其实就是图的每个月的月钱。每天早上富青请安的时候,徐氏都懒得抽着烟袋锅子故意耗一会儿功夫,反倒稍显客气,说以后不用每天起这么早来请安了。富青说为人子,应该尽孝道,现在阿玛不受这礼,要是奶奶再不受,自己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徐氏连忙颠着两只小脚过来把富青拉起来,夸好孩子。 不知道徐氏是年老心软了,还是因为薛家的事,竟慢慢转了对富青的态度,富隆和也有所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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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平之末 | 第一章 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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