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和生病了,病的很重,以至于他住院了大概有半个多月,后来在医生的治疗下渐渐好转,直到可以出院。出院的时候医生叮嘱他说,要在家好好休养一段时间之后再去工作,但是同时也要保持运动,因为运动有利于他的完全康复。阿和很听话,尽管他都已经快三十岁了,他还是一个很守本分的青年人,如同当年他做小孩子的时候一样,爸爸妈妈安排的事情要记牢,老师布置的作业要按时完成,晚上看电视不要超过九点半,生病了要按时吃医生给开的味道像兔子屎一样的药片儿……
好像是弗洛伊德说的,成年的过程其实就是对小时候形成的性格的加固。在阿和身上可以完美的印证弗洛伊德言论的正确性。因为小时候他就是这么一个乖孩子,哪怕长大了,还是这样。
阿和出院以后,又向单位清了一个月的假,说来也巧,阿和的团队正闲的没工开,领导听到阿和的请假电话,二话没说就同意了。从这开始,阿和就开始了自己的完全康复期的居家疗养,当然他也没有忘记医生的嘱咐,要坚持有度的运动。每天早上他都会八点起床,洗刷完毕后,泡一杯咖啡,喝完之后换上运动装,穿上跑鞋,戴上耳机,出门去小区附近的一个公园里晨跑,与其说是跑,倒不如说是快走,毕竟连大爷大妈们都能超过他。
这天早上,他一如往常的起床,相同的程序走过一遍后,走出家门,今天天气不是特别好,室外温度有些地方,有些薄薄的雾弥漫在空中,空气里满是潮湿的感觉,他觉得有些凉,就又回去穿了一件套头衫。他喜欢套头衫,尤其是那种连帽套头衫,因为他觉得这种衣服的舒适感让他感觉自己还是一个高中生——可以随时上场打一场篮球。
他来到公园,耳机里缓缓的流淌出轻柔的中国古典弦乐。今天人出奇的少,可以说几乎空无一人,偌大的公园里,除了草地上有几只斑鸠在觅食外,恐怕就只有他一个人,像一个肚子里的屎憋到肛门口的急着找厕所的人似的,想要跑快,却又跑不快的走着。没两圈他就有点累了,公园里还是没有大爷大妈的踪迹出现,雾也没有消散,这让他有些惊奇,大爷大妈们果然恪守养生之道,哪怕是这样薄雾笼罩的早上,也绝对不会给雾霾进入肺部的机会。他选了一个长椅坐下,拿出手机打开咨询APP,浏览新闻,呵,清一色的娱乐新闻占据了头条及头条以下的各条,这让他兴致全无,这个国家的人都怎么了,怎么这么关心这些和自己无关紧要的人的事情呢?停下浏览,退出APP,闭上眼睛专注的听会儿音乐吧。
伴随着悠扬的竖笛声,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里弥漫开,他猛地睁开眼睛,发现长椅的另一端坐了一个同样穿着帽衫的男人。他吓了一跳,因为根本不知道这个男人什么时候过来的,更不知道为什么他偏偏和自己坐在同一张长椅上,毕竟公园里空置的长椅可还有不少呢。他虽然并不排斥和陌生人共享一张长椅,但是这个人出现的委实让他汗毛倒立,搞不清状况。所以,阿和还是打算站起来,溜达的远一点。
“你能帮帮我吗?”那男人几乎在阿和要站起来的那一刻开口道。
“你在和我说话?”阿和有点惊讶,同时也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因为这里没有别人,除了他和他。
“你一定要帮帮我,你得救救我。求你了。”男人继续道,脸上是一副凄楚的表情,这时候阿和才看清男子的脸,那男人看上去有四十岁左右,脸上的皮肤惨白,像是营养不良造成的,额头上布满了横着的皱纹,一道深深的疤从右眼角向下延伸,直至嘴角,这是一张破碎了的掺杂了沧桑的脸。他被这张脸给震住了,也被这张脸给吸引了。本能告诉他他应该远离这个和自己无关紧要的人,好奇心却告诉他,这个男人一定有什么故事想要说给他听。而他也确实没有必要再换个位置去浏览那些降低自己认知品味的娱乐新闻,于是他又把屁股贴到了长椅上。
“你怎么了?”阿和问道“我怎么帮你,你出了什么状况?”
“我是一个刑满释放人员,请你不要害怕,我已经在监狱里完全改造完了,我表现良好,被提前释放,只不过,我出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去接我,我还有事情没做完,你愿意帮我吗?”
“你想要我怎么帮你呢?你是缺钱吗?”
“是,我是缺钱,但是我并不是想向你要钱。”
“那你是想让我做什么呢?”
“我想让你听我忏悔。”
“忏悔?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在监狱里,我的狱友,和我住一间房的人,曾经是基督教的神父,他在我进入牢房的第一天就告诉我说,只要我能按照他说的做,我就能提前出狱。”
“冒昧的问一句,你是因为什么事情进去的吗?”
“杀人。”
阿和听到杀人,心里一震,好像事情有点超出自己的预想,他内心惴惴不安。那人好像看出了阿和的犹疑。
“我朋友和别人打架,当时我也在场,我本来是要拉架的,可是推搡的时候,我一着急用力,对方摔倒了,撞在了桌角上,把脑袋磕烂了一个窟窿,死掉了。”
“哦,好吧。”阿和听了这些,心里平静了一些,可是提心吊胆的,缺少了几分紧张,也没有一丝想要离开的意思,反而对那男人接下去要讲的事情更加的期待了。
“神父要按照三步走,他说只要严格的照这三步走,我就可以洗净身上的罪孽,可以提前出狱。”
“哪三步?”
“一,信仰上帝,二,每天吃饭睡觉前都要做祷告,三,要向至少五个无罪的人做忏悔(彻底洗刷我身上的罪)。”
“就这些?”
“嗯,就这些。”
“一开始我也是不信的,可在监狱里呆着实在无聊,每天看神父在那读从图书管理借来的《圣经》,做祷告,挺像那回事的,也就慢慢的跟着他做了起来。”
“然后呢?”
“然后我让他帮我在监狱里受了洗,我正儿八经的成了一名上帝的门徒。每次开饭睡觉前我都严格遵守教义,做祷告。最后就是找无罪之人做忏悔了。你知道,前两件事都很简单顺利,而且从我信教以后,我原本那原本容易冲动多变的性格慢慢的也改变了,在劳改时表现的很积极,态度很端正,在生活上也总是帮助其他罪犯。要是我老婆看到着这个样子,他一定又会夸我变正常了,变温柔了。可是就是找五个人做忏悔这件事情太难了,因为我的身边都尽是些罪犯(强奸犯,杀人犯,小偷,抢劫犯,贪污犯等等)。尽管如此,我还是尽我所能的和身边的狱警们搞好关系,希望他们能听我的忏悔。果然,在我的软磨硬泡下,几个狱警同志都被我感动了,有四个人都听了我的忏悔,而且都觉得我很真诚,把从小到大做过的坏事全都讲了了出来。”
“你记性这么好,小时候的事还记得,而且还净是干过的坏事。”阿和不可思议的说道“我就记不住,我不知道我小时候做过什么坏事。”
“那你一定是个乖孩子。听我说,我并不是记忆力惊人,我只是提前把我的恶行写下来而已,然后每次忏悔的时候都会拿出来读给人听。就这样,我把三件事都尽我所能的做了,如上帝所见,我尽我所能的听从他的旨意,服侍他。当然第三件事没有完全做好,可是就这样,上帝还是被我的虔诚打动了,我被提前释放了。因为我的表现真的很好。”
“那真的应该感谢那位神父啊!”阿和感叹道“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才对”。
“是啊,非常感谢那位神父,如果不是他让我皈依到上帝门下,我不可能这么快的出狱,阿门。”
“我出狱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来接我,我帮着打架的那位朋友没有来,我的家人也没有来。”
“好吧,你朋友真不够义气,你家人为什么也没去?那你回家了吗?”阿和问道。
“回家了,如果那还是我的家的话。我说过,以前我是那种性格多变,脾气暴躁的人。我结了婚以后,好了一些,可是并没有完全改变,你知道吧,就像常说的那句话——‘狗改不掉吃屎’。我和老婆之间时不时的总会吵吵闹闹,有时候甚至还会动起手来,当然每次都是我把我老婆毒打一顿,打完之后她都会收拾东西回娘家住一段时间。她离开的那段时间里我会很后悔,我甚至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会拼命地给她打电话,可是她都不接,于是我就会去娘家找她,向她认错,求她原谅,她也会心软下来,会再次跟着我回家,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俩会很和睦,她甚至都会夸我温柔。”
“可是我出狱那天她没来接我,这让我很受伤。当我回到家里,她却挺着个大肚子,躲在门内说不想见到我,她说这么多年了,我还回去干什么,她早就申请了单方面离婚,已经改嫁他人了,她想给我点钱把我打发走,我很受伤,也很生气,我很想发怒,可是我想到我现在是上帝的门徒了,我要离开,在离开之前我说我想进屋喝杯水,她给我开了门,我进厨房喝了杯水,就离开了。”
“嗯,做的不错啊,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阿和听完说“我相信你的以后生活会越来越有起色的。”
阿和完全沉浸在男人的讲述以及两人的对话中,四周的雾越来越浓了,公园里还没见到有其他人来,只有不远处的草丛里,几只迷失的斑鸠踱来踱去,好像一点也不在意长椅上坐着攀谈的两个人。
“也许吧,我想可能是我的问题,因为我答应神父的事情还没有做完,我至少要找五个无罪的人做忏悔,可是我只做了四个,三步,我还没有完全走完。虽然我已经被神眷顾,提前释放了,可是我还是没有圆满实现上帝交给我的任务。”
“所以,你接下来要向我忏悔了吗?哎对了,你在我之前找过别人吗?”阿和有点小激动和小期待的问。
“找过,不过没有成功。别人一听我是刑满释放人员就一脸鄙夷的走开了。还好今天遇到了你。”
阿和听了这话,心里竟然浮现出一丝骄傲,好像自己和那些带着有色眼睛看人的人有着天壤之别。自己虽然是个大病初愈的人,但是一个无罪的好人,他越想越感到自己正义满满,恨不得立刻让男人把他的“罪状”拿出来向自己宣读。
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洋洋得意中的时候,那男人从帽衫的橫袋里抽出一张纸,然后阿和看到那男人迅速的把纸往自己的胸椎下杵了过来,他感到胸腔里一阵冰凉滑过,就好像触电的感觉,让他想起自己在医院时做的治疗,他被放在床上,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手里拿着两个电击器,猛地一下贴到他的胸脯上,他虽然神志不清,可是消毒水的气味还是止不住的灌进鼻腔里,他虽然眼皮越来越沉,可是他还是能感觉到那电击器的铁皮的彻骨的冰凉,还有那冰凉挨了皮肤之后贯穿全身的刺激的电流,他感觉自己坠入了一潭深水,水下面有一双手再把他往下拽,他看到水的上面漂浮着左右摇摆的白光,他以为那是天使的翅膀,他觉得自己来到了天堂,可是有一双手要把他从天堂往下拽,把他拽回人间,他不要回到人间,他想留在天堂,他拼命地往上游,拼命地游,想要抓住天使的手。他再次回到了人间,阿和睁开了已经闭上的眼睛,他恍惚间看到左右走来走去的医生和护士,他们都穿着雪白的大褂,像极了天使的翅膀在忽闪。
阿和看到一把锋利的匕首从自己的胸腔下抽出来,接着那股冰凉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温热,鲜血的温热,还有发腻的血液的腥甜味儿从下至上穿进鼻孔,鲜血涓涓的从胸下的开口里流淌出来,像极了他吃蔬菜沙拉时挤出来的番茄酱。他像是看着别人的伤口一样看着自己。
对面的男人笑了。他笑的很自然,那道疤痕,刚刚在阿和心里淡化了的疤痕此刻竟然如此清晰,好像刚划破不久,四周还翻着嫩红的肉,男人没有一丝狰狞,像九月的早晨突然刺破浓雾的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经久不去,阿和看着这自然的笑脸,有点晕头转向。
“我是告诉你我杀了人,但是并不是我朋友和那别人打架,我以为是我朋友,可是当警察到达现场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和一个被砸烂了的脑袋。我在监狱里的房间里遇到的那个神父,在我出狱前的一天夜里竟然神秘的消失了,这件事情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当我回到家时,我听了我前妻说的那些话,我怒火中烧,我是喝了杯水就离开了,可在我离开之前,我用刀子划开了她的喉咙,因为她肚子里是别人的杂种。”
“至于你,你是我的恩人,谢谢你听我讲完我的故事,让我完整的完成了我的救赎,让我圆满的走完了我的三步。现在我也是一个无罪之人了,上帝宽恕了我过往所有的罪恶。他释放了我,让我可以自由的按照神的旨意行事。”
阿和感觉嘴边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呼吸到肺里的氧气,大部分从胸腔的口子里随着血液流了出来。“你为什么要杀我?”阿和用尽力气问到。
“放心吧,你是无罪之人,而且你听了我的忏悔,你会上天堂的,上帝安排了这一切,你是我的传话使者。还有,今晚,我会把你写到我的忏悔列表里来。”男人说完后消失在了厚重的雾气中。
阿和的眼皮沉了下去,他再次感到水下有一双手在把他往下拽,只不过这一次,上面没有天使的翅膀在忽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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