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亲

——有些伤很快就会痊愈，有些却多年来一直流着鲜血，连个疤都不肯结

2009年，阴历4月26，爷爷去世后的64天，我的外公也去世了。那天阳光和煦，没有狂风，没有骤雨。天格外蓝，只是我的天塌了。

外公死于心肌梗塞，早上他还骑着自行车去菜市场买菜烧饭,和外婆吃完早饭，近中午时分就一头倒在地上，像中了致命一枪，来不及挣扎，甚至连眼睛都没来得及合上。我们不知道自己何时得到了生命，更不知何时将失去他。母亲常安慰自己说外公去的很安详，起码没有受疾病折磨的罪，也算是福了。其实我知道，如果可以选择结局，大家宁愿外公生场病，等大家都有了心理准备再让他去。突然的事永远要比渐进的事更有力道。

母亲在外公家排行最小，她还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而我却是这个家族的第一个男孩，因为“不争气”的姨、舅头胎生的都是女孩，所以外公一直把我当孙子养，格外的疼我。外公是镇希望小学的校公，并在学校开了间小杂货店。我小学的那五年都是在无时不刻的呵护下度过的，没有受过同级小胖子的欺负，也没有遇到过高年级学长的勒索。零食没少吃，玩具也都玩了个遍。童年的时光，无忧无虑、有吃有玩就是幸福的。无疑我是幸福的，格外幸福。教学楼后面有一块废弃的操场，外公把操场中间的地方当成大园子打理。我爱吃西红柿，外公就种了半园子的西红柿。扑蚂蚱、学骑车、荡秋千、放风筝… …那块操场是学校的，却也一直是我一个人的。风和日丽的日子会让生活显得平淡，自然就没有大风大浪可以回味。其实生活本不就是这样，美好的事都寓于平凡，真正可以拿来长篇大论的，又有多少。5年很快,拍毕业照那天，外公给我买了一件白色衬衣，当时我们那的孩子们都不怎么穿衬衣，阳光照耀下镜头里的我格外鲜艳耀眼。而我并没有外公想象中的那么高兴，因为我不想穿衬衣，它让我显得特别。其实5年来，在外公这颗大树的庇护下，我一直都是特别的，特别的呵护，特别的幸福。外公曾送给我一个存钱罐，并在里面放了很多硬币，叮嘱我说要把零花钱都存起来，将来存满了好拿去孝顺他。而我并不怎么存钱，相反没钱的时候就从里面拿。外公死后，某天我收拾旧物，发现了书橱角落那已经铺满灰尘的存钱罐，里面的硬币已所剩无几。我没听外公的话，把他的存钱罐掏空了。作为报复,外公直接把我的心掏空了。我很少哭，很多经历都尽量忍着不哭。但每个人的眼泪似乎是一样多的，忍着不流的泪，早晚会因为一件事都喷发出来。倘若我36岁时外公才去世，我一定不会像16岁时那样连哭四天，哭个没完。其实，也不一定。

外公是个农民，近1米9的大个子，腰杆挺得笔直，像个退伍的军人。他爱喝酒，很少抽烟。年轻时有一次喝醉了酒跟人打架，鼻梁骨被打断了。年纪大了后，泪腺因此出了问题，所以他上衣口袋里总塞着一块毛巾，时不时擦泪。外公在他家排老二，他大哥不会游泳，却十几岁时下河捞鱼，淹死了。大哥死后外公就接过了重担，二十出头娶了我外婆，此后便开始照顾两个家庭。外公后来卖过油条，干过作坊，挑过石头，年纪大了以后当了校公，开了间小杂货铺。外公生平节俭勤奋，虽没给子女什么大富大贵，却也没让他们吃过苦。供舅舅读完了大学，四个女儿嫁人的时候都配了一把凤凰牌自行车，嫁妆也不少。外公说他一生没什么本事，光彩照人的也就三件：年轻的时候一个人揍了队里的四个小流氓；娶了我外婆；儿子考上大学。那个时代的男人大都是这样的，平凡、坚韧，却个个都是可以抗一片天的真汉子。本该安享晚年的年纪，却匆匆离世。算命先生说外公命里无福，外公的父亲就在他的名字里带了个福。何谓“福”，我觉得外公命里是有福的。

我奶奶去世的早，好多事都已忘却。记得我爷爷脾气很差，经常打奶奶。在我5岁那年，奶奶喝了农药，选择离开这个世界。我很恨我的爷爷，因为他“杀”了奶奶。奶奶的相貌早已记不清，只记得她裹着小脚，背有点驼。她老是背着我到处逛。我小时候喜欢玩火，有次把南厂的麦秸垛点着了，顿时火光冲天，整个场都烧了起来，吓得我拔腿就跑，鞋子都跑掉了一只。我很害怕，藏在大队的冬青丛里。奶奶看到我鞋在火堆旁，以为我在火堆里，非要扒进去找我，还好被及时拉住，只烧掉了大多头发。有人说看到我跑到大队里去了，父母他们就来找，找到了在冬青丛里吓得发抖的我。我清楚的记得他们脸上的气愤，唯独我奶奶抹着脸上的灰，开心的笑出了泪。没错，我差点断了她的后。前面提到我爷爷脾气很差，也不是一直这样。变差是因为我四姑，他最疼的小女儿，因为我奶奶的疏忽接错了疫苗，瘫痪了。每天照顾瘫痪的女儿，没地方撒气，他就一直打我奶奶。我奶奶死后三年，四姑就死了。他脾气就变得更差。小时候我家和爷爷一个院子，他心情突然不好就找我父亲的毛病好撒气，好多次差点和父亲打起来。几年之后，或许是时间冲淡了他的伤，爷爷时不时也会念叨我奶奶，似有悔恨之意。爷爷脾气虽差，但确也疼我，他也就只有哄我玩的时候偶尔会露出笑脸。他爱抽旱烟，自己也种大烟叶，卖了钱，就带我逛集市。几年后我们搬了家，他一个人住在老家，或许是一个人想通了，人变得特别好，经常出去走走和别人玩牌九，爸妈也经常回去看他。或许是真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在他人变好之后的第二年，就去世了。他爱抽烟，肺不好，那天早上没醒来，断了气。我爷爷死后64天，我的外公也走了。那年我不知道有多少晚是哭醒的。我爷爷死的时候，我尽量去回想他的坏好忍住不哭，但脑海里却全是他哄我陪我时的好。我以为我并没有那么爱他，我错了，我也才发现，我爷爷原来那么爱我。每每听到别人喊爷爷奶奶，我都不由心颤。我记不得有多久不曾喊过这四个字。我现在就仅拥有我的外婆了。

外婆和外公一样爱我，疼我。前年10月份外婆刚过了70岁生日，她身体尚好，只是心脏有点问题，血压不好，老毛病了。生日那天，我在外地上学，赶不回去，便打电话给外婆道个祝福。电话里外婆哽咽着说了几句就匆匆把电话给了我母亲，而我隐约听到了外婆的哭泣声。我母亲说生日那天亲人都去了，是人最齐的一次，却唯独少两人。我知道，是我和我的外公。外公去世的那几天夜里，我们都去外婆家吃晚饭陪她，每次她都不要我们打扫卫生，也不要我们洗碗收拾器具。后来我明白，外婆夜里是睡不着的，她一个人收拾收拾干点事情，可以多陪外公说说话，少熬一些苦痛的时光。在彼此最需要对方的时候离开，剩下的人要比离开的人更加难受。有一次外婆摔断了胳膊，我嘱咐她手不方便就招呼，一定要好好吃饭，她忙说好好，她还要看我结婚，抱重外孙呢，让我在外面不要担心。我知道，能撑她走下去的，没多少念想了。我常想我为人向善，苍天一定不会对我太狠，总得给我留一人镇场。我不想婚宴那天，四把太师椅都是空的。

其实关于已故的至亲，许久之前就想写点什么。每每提笔都止不住情绪，无从下手。临近清明，晚上又梦到了祥和的外公。不曾想他去世已有8年，8年了，依旧难以释怀。很多努力想放下的事，真的不愿再提起。但忍不住，还是写下了这点东西。缅怀故亲，也更思念异乡的外婆和亲人。

昨天晚上刚跟母亲通完电话，得知家人一切都好，便得安心。趴在阳台上塞上耳机，放起金志文的那首《往事只能回味》“时光一去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愿你铭记逝去的亲情，曾经的美好。多陪陪家人，陪陪你爱的人，爱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