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关于故乡地叙述,一定要有马,马是故乡的灵魂,多少个日日夜夜,先是马沉重地喘气,然后便是世代勤劳的故乡人,踏着同样沉重的步子去劳作或是困倦归来,是的,一条路,一匹马,一条扬起未落的马鞭,一串沉重的脚印,人马过处那扬起的黄土,这些是再真实不过的故乡。
马走过的路是回家的路。
很多次,当我趴在窗台上望着外面沉沉的暮色席卷而来,这时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我在目光所及之处苦苦地寻找,寻找一种可以给我带来力量和安慰的事物。于是,一匹马出现了,身上驮着的是父亲出门时带的干粮袋、水壶、鞭子、犁、还有未及种下的半麻袋种子。它是认得家的,总是先父亲回来,喘着浓浓地粗气,然后便是父亲疲惫的身影,接着便是卸东西的声音,“父亲回来了!”,我在心里一遍遍念着,高兴地夺门而出,熟练地帮父亲往屋子里搬东西,或者拾起脚底下一颗青草,殷勤地喂给马吃。
等父亲将一切收拾妥了,夜便越来越深了,不知谁家的小孩受惊似地大哭了起来,有人点上了灯,那微弱的灯光摇曳着,好像还不习惯这夜的黑,又暗了下去,接着便是女人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地哄着孩子。狗懒懒地对着瘦月吠了几声,硬是没有撕开这夜笨重的外衣,又拖着尾巴去睡了。
“咣一当!”,是木门的声音,我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慢慢地走进马圈,将母亲早早准备好的草料添到马槽,有时候他站在旁边看着马吃,或者点起一根烟,烟头处时明时亮。父亲说他不喜欢抽烟,但当终于点着一根烟,并将浓浓的烟雾一口一口吐出来,我知道这是父亲,一个年轻的农村汉子保持沉默与休息的短暂时刻。有时候,我会站在耳房门台上静静地看着那个沉默的身影。我并不知道,那一刻,我是否读懂了父亲,也许我永远不会读懂,一个受尽人世薄凉并几十年如一日与马相依为命的父亲的心声,但我知道,每每这个时候父亲吸完烟,会沉沉地叹一口气,然后出圈,关门,再看一眼正在吃草的马,离开。
也有很多个晚上,父亲从地里回来,卸完东西又匆匆出去到附近的地埂上给马割草,不一会儿就从外面背回来一大捆青草,草上还带着泥土,父亲说:“这几天正农忙,马出的力大,得吃好。”接着,便一边找铡刀一边喊:“文静,出来擩草!”我喜欢这样的时刻,只有这时,我才真正属于父亲,或者说父亲真正属于我。有时候我会给父亲说:“今天张家表叔爸给我教会了怎么写我的名字,还夸我学的快呢”,“姑奶奶昨天说她一个人孤得很,让我晚上去给她作伴…,”父亲一边铡草,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但大多时候我们都沉默着,我看着青草的绿汁从铡刀上流出来,看着父亲的身影时高时低,这一刻,也许只有沉默才是最好的语言。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总是很早起床,往架子车上放好用的东西,便吆喝着马出门。这时天还没有亮,那弯淡淡的残月斜挂在空中,怕冷似的不愿再看一眼人间,躲进更深的云层。一路上安静极了,除了架子车吱呀的声音、几声不知名的鸟叫,还有月光下父亲与马的影子。
我们姊妹五个,我是老大,因此每天给父亲送干粮的任务便落在了我身上。那时候小,不懂事,送着送着就不情愿了,一个人在路上慢慢磨腾,或者摘路边的花花草草;或者看树上的鸟儿互相啄着羽毛;或者随意地踢起路上的石子一直到踢困为止;或者干脆把干粮放在路边,跑到草地里去捉蚂蚱。那时候不知什么原因,娃娃堆里流行一个很奇怪并让我一直很纳闷的游戏:就是捉很多只蚂蚱,然后将它们的眼睛用湿泥土黏住,让它们一圈一圈转,转几次就能转出你想要的东西,我一度痴迷于这个游戏,有时候一个人玩的满头大汗回去,忘了送干粮一事空着手回去,当然少不了挨骂。但大多时候我会乖乖地拿上母亲准备好的干粮,一路小跑,去给父亲送干粮,这时我会看到这样的场景:
起初是茫茫的群山映入眼帘,然后便是一片空旷而不见边际的斜坡地,一匹毛色黑亮的马套着马鞍,身后的父亲紧紧地握着木犁,人马过处便是新犁过的土地,带着浓重的泥土的芳香。有时候我会听见父亲清亮的吆喝声,并时不时用鞭子甩出一个有力的弧度,我高兴地向父亲跑去。有时候和父亲坐着说会儿话,有时候不等父亲吃完便吵着要回家,这时,父亲总会远远地看着我回去,转身之后又听见父亲的吆喝声和那我人生中学会的第一首歌《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几年后,四爸从西安回到老家给祖先上坟,那天来了很多人,我清楚地记得上完坟后,父亲站在高山上唱的就是这首歌,那声音高亢、洪亮、大气、苍茫,在漫山遍野久久回荡……
当然,我也不会忘了隐藏于我内心近十几年的事,与马相关。那是一个雨天,父亲喝醉了酒,忽然想起马还拴在山梁上吃早,让我去拉马,我便去了。起初马还静静地跟在我后面,时不时拽一口路上的青草吃,我便紧紧地拉缰绳,人与马尖锐地对立,有时候拉不动,就等着它吃完了再走。走在半路,忽然狂风大作,刮起树叶、地上的纸片等并在空中卷起一个很大的旋,不一会儿便电闪雷鸣,下起大雨,马受了惊,疯狂地拽绳子,我使劲全身的力气去拉,但还是被马托出了好远好远,脸上、脚上、腿上等各处都被擦伤,它终于挣脱了绳子,几乎要把我踏碎,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以疾风般的速度疯也似地向我奔来。但不知怎的,直到今天我依然清晰地回想起这一刻:在那千钧一发的之际,它忽然止住了脚步,与我对视了几秒,然后转身仰天长啸,向另一个方向跑去。我全身湿透,遍体鳞伤,哭着跑回家,几天后,它回来了,只是在门外站着,不进来,父亲出去将它拉了进来。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拉过它,还有那条缰绳。
北方的农村冬天似乎也来的很快,秋,翻过了一座山,又越过了一道梁,仅仅是为了迎接冬天。树的秃顶,枯掉的叶子,荒凉的黄土地,离去的鸟儿,静静的村落,多么凄凉的迎接方式。
一天父亲也是早早起床,发现圈里的马不见了了,他急急地吃完早饭,拿了一些干粮便去找马,我们怎么也劝不动,我们知道只要父亲做出一个决定,那是任谁也改变不了的,父亲终于走了。几天后,下了一场大雪,接着又是一场大雪,天气越来越冷,寒风裹挟着雪花,我趴在窗子上和妹妹们等着父亲回来,但总是不见父亲的身影。我们担心在这样冷冷的天气里,父亲如何取暖,带去的干粮吃完了又怎么办,当他翻过一道道山一弯弯梁之后累了又该到哪里去休息?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有一天夜里,我忽然听到了熟悉的马叫声,连忙叫醒熟睡的妹妹跑出去,是的,父亲回来了,真的回来了,他的头上落满了雪花,人也瘦了一大圈,在他身后,站着那匹马,它最终还是被父亲找了回来。
我在故乡呆了四年,在这四年里我目睹了所谓的贫穷、压抑、滞涩;目睹了春天的忙碌和冬天的寂静与荒凉,目睹了繁重的劳动是怎样日复一日地加诸于人们的生活,也目睹了一个人的出生以及死亡。我也是第一个走出故乡的孩子,我在另一篇文章里写过当时的情景,我坐在父亲的车厢里,身后是送我的邻居和亲友,我听见他们在喊我的名字,不停地喊,但我头也不回,就那样,我离开了故乡。
两年后,便是搬家,那匹马也始终跟着父亲,在刚搬来的几年,父亲为了供我们姐妹五人读书,靠马给邻居们犁地赚钱,不分日夜,也就是那几年,我分明看到父亲老了,连同那匹马。后来由于实在交不起昂贵的学费,父亲还是咬着牙卖了那匹马,我们都不知道,父亲一直瞒着,那是之后的事。有好几次,我看到父亲一个人,目光寂寂地望着远方,我知道,他想起了他的马,想起了那段艰苦的岁月。
再后来,我读高中,上大学,在大学的图书馆里读到一个叫路遥的作家写的小说《平凡的世界》,近乎相同的生存条件:黄土高原、一道道弯、一溜溜土坡路、大块的馍馍,老人们吸的卷旱烟、陕北人对于生的苦难以及与命运抗争的韧性、还有那些我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令我想起了辛苦一生的父亲,还有那匹马,我似乎看到父亲和他的马远远地向我走来,在他们身后是不尽的黄土路和腾起的黄土,而远处不知谁唱起了信天游: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兰
出门的人儿回家(吆喝)难
一难没有买冰糖的钱
出门的人而谁心疼
二难没有好衣(吆喝)衫
………
那声音悲怆而凄凉,一声一声敲打在心上,久久回荡,永不停息……
《父亲与马》作者:
含章:90后,女,甘肃靖远人,研究生在读,贪恋慢时光,喜读书,偶尔写些评论、散文等发表于各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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