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登时屋外就下起大雪来。
让那飘渺之美,虚无之美,玄净之美随雪而落。
——题记
读川端康成的《雪国》最适合配上古尔德弹奏的巴赫bwv974。文字如一轻盈的羽毛团,在空气中散开,上下翻飞,与音符相缠绕追逐。音乐中是沉闷燥热的夏季,书中是寒凉沉静的雪国。二者相辅相成,混成一种奇特的美感。
《雪国》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叫雪国的地方,男主人公岛村爱慕一个住在雪国叫驹子的艺伎,幽会三次,二人极尽狎昵亲亵。在第二次来雪国的火车上,岛村遇见了漂亮的叶子,心生爱慕。故事并不复杂,却有无与伦比的文字语言的美。川端康成带有忧郁孤独偏执的人格,用一支沉寂又细腻的笔,写尽了虚无缥缈玄净的美。不同于《百年孤独》中马孔多被太阳晒干的孤寂美,《雪国》是一种湿润的孤寂美,仿佛能嗅到雪的味道,看见雪国那明净的天,明亮的炭火还有美丽的驹子的脸。
岛村和驹子在雪国相聚的每一个夜晚,都是雪下寂静又炽热的美。雪国被雪覆盖着,地上已是白茫茫,岛村歪在塌上,赤脚站在一旁的驹子,穿着大红色绣缠枝攒花和服,嘴唇鲜红,面庞细腻丰润白到极致。脚边炉火与和服映衬着,脸是红色的,黑曜石般的眼睛看着岛村。屋里屋外都是极致的干净洁净。
川端康成很喜欢这样玄净的美。《古都》中偏爱素色淡雅和服的忧郁青春少女千重子,《雪国》中纯白的底色和笔调。他在向我们展现一种生命的美的样子,没有绚丽的色彩,少有快乐的时光,不完满的人生,惨烈的自杀方式。一样都是虚无,有限的死便是无限的活。
《雪国》中的雪是这种美的直接构造者和落实者。岛村和驹子幽会时,雪便是安格尔的《浴女》中细腻柔和凝润的美。叶子火灾中丧生时的雪,是梵高的《星空》波云灿烂的美,她的死若银河一般壮丽,自由也如同那火一般升起,跳动的,热烈的,蓬勃的,有活力的……照的雪也发了亮,放了光。那一刻,生命仿佛也壮阔了起来。最后驹子和叶子的一同毁灭,痛彻心扉的虚无之感生起。火烧过的地方,驹子抱着叶子。一旁仍是在下的雪,地上仍是白茫茫的一片。远处的岛村,目睹了这一切。
他,仅仅看见了一场雪而已。
中国人看雪与日本人总不太一样。中国人喜欢拿实物去比较。或是盐或是柳絮或是鹅毛。余秋雨先生的《阳关雪》中的雪深深嵌在厚重的历史文化之中。更有王维之词,雪之景语,人之情语。余光中先生的《山国雪乡》更是寥寥写雪,大多以瑞士之山河湖雪,兼之工业发展,历史由来为内容。
日本人写雪,是洁净极致虚无的美。这也与他们崇尚的生命状态有关。根植于骨子里的优雅孤独,寂静残忍,让大和民族对生命对美一向是虚无玄净大于热烈奔放的。浮世绘色彩的繁复绚丽却总能给人一种沉寂空虚的感觉。纵使梵高学了去,画出来的也总能看出西方人的炽热。坂本龙一音乐里的战争残忍悲寂,隐隐透出一些人性的暖。而肖斯塔弗科维奇笔下战火中的列宁格勒,铜管木管弦乐打击乐一齐,热烈而澎湃。就是圆舞曲也像染上了俄罗斯漫长国境线的风霜,甜美又强有力。
中国人似乎和大和民族更靠近一点,认为雪的美是纯净的,继而是悲寂的。张岱的《湖心亭看雪》中,西湖大雪三日,鸟兽俱绝。湖心亭煮酒沸。慨雪之既白,人之既白,生命之既白。生命本就是白色的,来处虚无,去时也虚无,更甚凡是经历种种皆是虚无。就如同这雪一般,来处是天,空旷飘渺,去处是地,隐秘玄妙。你妄图画上色彩,添上颜料,写上些什么。最后却发现连个尘埃也不曾碰上。总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我与雪与生命相处了二十年,到也有些许有色彩的日子。那年高二期末考试,窗外下着鹅毛一般大的雪,空灵寂静,这个江南小城到也有了些雪国的味道。我坐在床上披着衣服看了一下午的《平凡的世界》,抬头看雪,低头看书。体会着晓霞的死,少平的生,少安的曲折,还有中国这片广阔大地上的悲欢离合,种种无情与有情,存在和虚无。合上书,细细品味书中少平少安以及老百姓们生命永恒的力量。
那个下午伴着雪伴着书伴着被窝,是最幸福快乐的时光。在此后的生命里,我一遍一遍回味那几个小时,美化它,修缮它。它完美的保存在记忆里,替代掉了真实。莱维说,人最擅长的,就是让现实变虚无,记忆变真实。现在想想,回忆是也许一种最极致的虚无吧!是一种包装完满色彩绚丽的虚无。那些美化了的回忆的快乐也许远远超过真实的体会。终结的时候蓦然发现生命没有装满真实,而是填满了虚无。
可那又怎样呢?
我们不但要失去真实的现实
就连那些虚无的回忆也要失去
那会是
生命最后哀恸绝艳的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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