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很多重要的精彩的情节都发生在月夜：
一、掘财宝白氏受审，在月夜。
“我心悲伤，我心如炽，仿佛有烙铁烫我屁股，仿佛有刀子戳我的肉。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银灰色的、凉深深的月光洒在地上，洒在树枝上，洒在民兵的枪上，洒在那口釉彩闪烁的缸上。这不是我西门家的缸，西门家有财宝也不会埋在那个地方，那里曾经死过人，落过炸弹，河湾畔冤魂成群，我怎么可能到那里去埋宝？屯里的富户不止我一家，为什么就一口咬定是我家的？”
“我在院子里撒了几个欢，小试蹄腿，蹄下咔咔响，火星迸溅。我看到自己浑圆的屁股上月光闪烁。我看到蓝脸跑出来，几个民兵你从正房里跑出来。房门洞开，射出半院子明亮的烛光。我直奔杏树而去，对那口釉彩缸尥起双蹄，哗啦一声响，彩缸破碎，几块碎片飞得比树梢还高，降落在房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二、西门驴遭遇不测，悲惨地痛失前蹄，是在月夜。
“众人散去，只余我与主人。山月弯弯，挂在天边，此情此景，倍感凄惨。主人骂着县长，骂着那些农民，脱下褂子，撕成布片，包扎缠裹在我的伤腿上……我缺失一蹄，举步艰难，一路血肉模糊，哀鸣不止。疼痛使我的皮肤不可抑制地颤抖，宛如微风吹过水面形成的细波纹。”
三、蓝脸、西门牛和一群红孩在打谷场的魔幻画面，是在月夜。
“月光比方才更加明亮，似乎是一些丝绸般的物体在空中漂浮着，洁白、光滑、凉爽，似乎可以一把把地撕扯下来披在身上，或是或是团弄团弄塞到嘴巴里……大街上静悄悄的，树、墙、泥土都是银色，连墙上那些黑色的大字标语也成了耀眼的白色……”
四、猪十六看望蓝脸，在月夜。
“他把碗中的酒对着月亮泼上去，空中宛如拉开一道青色的水帘。月亮猛地往下一沉，然后便冉冉上升，升到平常的高度，如同一个银盘，冷漠地望着人世。”
“一个古老农民的标本……月亮缓缓低落，如同一个巨大的气球。我屏住呼吸，向前靠拢，悄悄潜入了他的麦田。这是他的土地。这麦子尽管品种古老，但长相委实不错。麦穗齐着他的肚脐。麦穗无芒，月光中显出焦黄的颜色。他穿着那件补满补丁、我非常熟悉的老土布对襟褂子，腰间扎着一根白色的布带子，头上戴着一顶用高粱篾片编成的斗笠。他的脸大部分在斗笠的阴影里，即便是在阴影里我也能看到他那熠熠生辉的半边蓝脸，和那两只眼睛射出的忧伤而倔强的光芒……”
五、猪十六追逐月亮，可以说既结合了时事，又为读者插上一双想象的翅膀，特别地精彩。
“那晚的月亮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这晚上的月亮是从河水中冒出来的。这月亮同样是胖大丰满，刚冒出水面时颜色血红，仿佛从宇宙的身体里分娩出来的赤子，哇哇地啼哭着，流淌着血水，使河水改变颜色。那月亮甜蜜而忧伤，是专为你们的婚礼而来，这月亮悲壮苍凉，是专为逝世的伟人而来。”
“我驮着小花顺流而下，追逐着月亮，追逐着伟人。我们想距离月亮近一些，以便能够更清楚地看到伟人的脸。但我们走月亮也走，无论我们多么用力地划水，使我的身体像贴着水面滑行的鱼雷一样迅速，但与月亮的距离始终不变……我发现，追赶月亮的，不仅仅是我与小花。在这条大河上，有成群的金翅鲤鱼、青脊白鳝、圆盖大鳖……诸多的水族都在追赶。鲤鱼在游动中不时地借着水势跃出水面，扁平的身体在月光下大放光彩，宛若一件件珍宝。鳝鱼们在水面上蜿蜒游动，体如灿银，水如冰，它们仿佛在水面上滑行。而那些大鳖们……无论这些水族如何施展它们各自的长项尽力追赶，与月亮的距离也是丝毫没有变化。”
“在我们顺流而下时，大河两边那些不久前被洪水淹没过的红柳上，成群结队的萤火虫都点燃了它们屁股后边的绿灯笼，使河水两边的滩涂上绿光翻滚，犹如在红色河流的两边，还有两条水面高出许多的绿色河流。”
“……红柳丛生、芦苇没人的荒凉之地。月亮载着伟人漂到此地，便猛然跃起，在红柳丛上停顿了一下，然后便快速地飞升，抖落下来的河水如同一阵急雨……”
“野猪王接受着野猪们的朝拜，而人间那个王，坐在月亮上，已经飞升到距离地球三十八万公里远的地方，庞大的月亮缩得只有一只银盘大，而人间之王的身影，即使用高倍的望远镜，也很难看清了。”
“月亮当然很好，但与我对你重墨浓彩地描绘过的那两个月亮相比，这一晚上的月亮高高在上，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它不再降低高度、变化颜色陪伴我，追逐我，而像一个坐在高辕的马车上、头上带着插满羽毛的帽子、脸上罩着洁白的面纱、匆匆赶路的贵妇。”
“月亮下，桑树旁，一条人影在晃荡。他深挖沟，光脊梁，誓与人民公社争短长。他在自家土地与生产大队的桑树间，挖出了一条窄而深的沟，许多黄色的桑根被他用锋利的铁锹斩断……我遥远地看着老蓝脸黑熊般笨拙的身体和莽撞的动作，心中一时茫然……”
“蓝脸一步跨出自己的土地，从洪泰岳手里夺过扁酒壶，扬起脖子，喝了个壶底朝天。然后，他把那壶猛地撇了出去，跪在地上，对着明月，悲喜交加地说：‘老伙计，你看到了，我熬出来了。从今之后，我也可以在太阳底下种地啦……’”
六、狗小四当狗王后主持圆月大会。
“我蹲在房檐下望着月亮沉思。大好的月光，有几分癫狂。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全县城的狗，应该在天花广场聚会。今晚的聚会，预定的节目有二。一是追思那条藏獒，他终因不适应低海拔环境，器官功能退化导致内出血而死。二是要为我三姐的孩子做满月……”
“我们在忧愁月亮的陪伴下，沿着大河堤坝上的道路回到西门家大院时，已经是鸡鸣头遭的后半夜了。屯子里那几十条狗，受城里狗的影响，正在大院前面的广场上举行月光晚会。我看到它们围坐成一个圆圈，圆圈中有一条脖子扎着红绸巾的母狗，在那对着月亮歌唱。当然，它的歌唱被人类听去那就是疯狂的狗叫，但其实它的歌喉清脆婉转，旋律美妙动听，歌词富有诗意。它的歌词大意是：月亮啊月亮，你让我忧伤……”
“又大又圆的中秋之月，照耀着西门家大院里的一切。那颗大杏树已经枯死数年，但进入了八月之后，中间的一些枝条上，又长出了嫩绿的新叶。你爹端着一杯酒，对着月亮泼上去。月亮颤抖了一下，月光突然黯淡了，仿佛有一层雾遮住了它的脸，片刻之后，月光重新明亮，更加温婉，更加凄清，院子里的一切，房屋、树木、人、狗，都宛若浸泡在澄澈的浅蓝墨水里。”
……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