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请听我告解”
从忏悔室的小小隔间里看到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五官精致,面容略显阴柔,虽然神色间有一丝憔悴,却掩盖不住满脸的兴奋之意。
“神父,我爱上了一个男人。”年轻男子的神情逐渐变得柔和,目光仿佛透过眼前灰白的水泥墙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遇到他是在去年夏末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去年的天气异常的热,还引起了好几场森林大火。媒体说是气候变暖的原因,但真相..又有谁在乎呢。”年轻人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缓慢地说着。神父没有催促,安静地聆听着他的诉说。
“那时,我刚被公司辞退。走出办公楼,望着面前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心中竟是有一丝迷茫。那时我的母亲刚刚被查出肺癌晚期,而父亲早在我还是幼儿就离开了我们。工作稳定后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却在那一刻意识到自己面对命运时的渺小与无力。”他似乎想到了伤心处,眼神黯淡,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由于怀里抱着的一大箱东西挡住了的视线,我在过马路时差点被车撞到,还没到家又接到了房东要我立刻搬走的电话。其实在得知母亲生病后我就有打算在远郊改租一间小一些的房子,而房东让我提前退租的要求正好让我拿到了一笔违约金,加上现在没了工作就更没必要在这市中心花那么多钱租房了。即便这么安慰自己,我还是对未来感到十分不安。房东要我当天就搬走,而这么短的时间内我根本不可能寻找到下一个安身之所,好在我的东西不多,便勉强在一家小旅馆先住下了。”男子的眉头微微蹙起,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又接着道,“果然我还是不该为了省钱住那种小黑店。当晚我的房间就被偷了,早上醒来的时候房门半敞着,到处都乱糟糟的,散落的文件纸张铺了一地。不幸中的万幸是我自己没事,手机和证件也还在,只有现金被偷走了。我只得叹了口气,外出寻找新的工作和住所。”男人说完这段令人不快的经历后微微抬起了头,望向对面的人。
隔间的另一边,是神情安详的神父。他身着简单的黑色常服,领口整齐地包裹住白皙的脖颈,垂着眸子,唇间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而不发一语,黑色的眸子里是一片平静。他就这样安静地坐在那儿,注视着地面,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神情淡漠得像是俯视众生的神灵,眼眉间却不带一丝怜悯。
忏悔室中的男人盯着他,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仿佛是想要靠近他,又怕惊扰了什么东西似的。他再次开口,语速比刚才快了一些,似乎带着淡淡的焦急之意,“我第二天一早就出门了,因为走的急就只带了手机和钱包,没想到却在傍晚下起了大雨。大概是快要入秋了,城里的雨水渐渐变少,天气却依旧燥热。加上四处奔波了一天还是没有任何收获,我的心里也格外烦躁。我身处一条清冷的街道,这个时间人们大都在回家的路上或是准备享用晚餐,而我只能听着肚子咕咕直叫却找不到一家饭馆。这场雨来的很急,我还没找到避雨的屋檐就已经被淋得全身湿透了。雨下得很大,看样子一时半会是不会停了。我环顾这条空荡荡的长街,看不见一个公交站台,路过的行人或车辆都急匆匆的向着某个方向前进,连摆摊的人都回家吃饭了。我觉得自己只能走回旅馆了。就在这时,我感到打在头顶的水滴似乎减少了,而我身旁则多了一个拖得很长的影子。我缓缓转过身,看到一个神父打扮的中年人正举着伞站在我的身侧,雨滴落在地上的声音掩盖了他的脚步声。”说到这里,年轻男人的声音顿了顿,再次抬起头望向窗口那边的神父。他依旧安静地低着头,让人猜不透心思。
年轻人没有理会神父的沉默,很快便再次开口,“那位神父看上去三十多岁,神情温柔地朝我笑着,手中的伞伸过来遮住了我的头顶。说实话,在经历了一天招工老板和房东们的粗暴对待后,看到这个笑容的我竟是有些恍惚。神父很快开口和我说话了,他说如果我不介意的话可以去先随他附近的教堂避雨。大概是他的语气太过柔和令人难以拒绝,我跟着他走进了不远处的一所教堂。那教堂规模并不大,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只看到几个神职人员。也是,那种时候还去教堂的除了格外虔诚的信徒也就只有我这种闲散人士了吧。”
“神父邀请我到教堂里稍作休息,还搬来了一个小火炉慢慢烘烤着我湿透的外套。我同他坐在走廊上闲谈,外面的雨还在下,丝毫不见一点要减弱的意思。走廊旁种着一棵大树,泛黄的叶片在雨中上下颤动,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击落在地。我转头看向神父,问起了这所教堂的事。他始终注视着走廊外的雨幕,神情依旧温柔。他告诉我这所教堂在战前就建立了,但由于地址偏僻加上时间的流逝逐渐被人们遗忘,愿意留在这里的神职人员也寥寥无几。神父似乎很担心教堂的未来,期间不知叹了多少次气。他说完后好像终于回过神来,略微有些腼腆地笑着说了句抱歉,随即便将话题转移到我身上来。不知怎么,我心中竟生出一丝同病相怜之感,就把这几天遭遇的不幸一股脑儿全向他倾诉了。得知我的工作和住所没有着落,他有些犹豫地说教堂最近人手紧张并问我愿不愿意先在教堂做些杂务,等找到合适的工作再离开。我自然是高兴的一口应下,当晚就回旅馆把剩余的东西搬了进去。一回想起那天,我的脑海里就全是雨停后明黄色的霞光落在神父身上的画面,他的半张脸上是灿烂的晚霞,另外一半则隐匿在一片阴暗之中,带着无比诱人的气息站在我身侧。我的脑子每一寸都被他温柔的笑容占据,脑海里只余下一个念头,我想,他就是我在雨后终于遇见的那道彩虹。”
年轻男人的描述渐渐透露出了些不该有的心思,而对面的神父依旧没有出声打断他,还是保持着那副有些冷漠的样子低头坐着。
男人似乎也不在意自己的想法被暴露,反而更加坦荡地说了出来,“从那天开始,我便发现自己似乎对那位神父产生了特别的感情。虽然这种想法很不可理喻,但我确实爱上了一个男人。最初我只是在教堂做些杂务,但由于往来的信徒稀少,还是有大把的空闲。我喜欢的这位神父喜欢坐在树下看日落,我便常常陪着他一起。他问我有没有看过席慕容写的的暮歌,我笑他才过而立之年便这样喜欢伤春悲秋。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的望着远处的山坡。大概是受了他的影响,我也感到有些落寞。回想从前二十几年人生,似乎从来没有为自己努力过,也没为了谁付出过真心。只是一直浑浑噩噩度日,转眼便快奔三了还是孑然一身。就是那个时候,我便明白自己大概并不适合他。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我也没有办法融入他的人生。”
“不知是习惯了不去争取还是觉得没有希望,我最终也没有向他表露自己的心意。我想他或许能看出端倪,却一直没有点破。至少最后还保留着可以找借口再联系的关系,这样就够了。第二天我便收到了之前应聘公司发来的信息,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准备搬走。不过这次神父并没有帮忙,他只是静静的站在庭院里看着我把一箱又一箱的杂物搬上门口的小三轮,在我搬完最后一箱衣物时才淡淡地开口问我准备去哪里住。新公司在城市的另一边,大概是潜意识里不想让他遇见自己,租的房子也在很遥远的地方。至少不刻意找的话是没有机会碰见的。神父没有说什么,神情依旧冷淡地看着我,只是脸上却没有了笑意。我向他这段时间的照顾道了谢,又说等我发达了再好好感谢他,帮他把教堂重新修缮,招揽更多信徒。他有些苦涩地笑了笑,半开玩笑似的说了句感谢的话,还祝我幸福。他的脸色在夕阳温暖的光里却显得有些惨白,让我不由得想起了我重病在床的母亲。临走前,我又说了一句让他注意身体,他没有答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是应下了。我坐上了车,从窄小的窗口探出头回望教堂,他站在门口,嘴唇动了动,似是在说保重。”
男人说到这里,露出了一个有些扭曲的笑容,随即又摇了摇头,像是在嘲笑什么般接着说道,“我在公司发展的很好,只是花光了所有的存款也没能留住母亲的命。母亲去世后,我才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孤独。走在热闹的大街上也依旧觉得四周空空荡荡,冷风从身上一直吹到了心底。我就这样和他在同一个城市生活了五年。他呆在他的教堂里看日出日落,我在公司和家之间来回奔波,再也没有遇见过彼此。”
“大概是害怕再次面对他,我连他的电话都没有留下。我知道他会一直呆在那座小教堂,安稳地度过余生。”
年轻人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许久没有再说话。忏悔室里诡异地沉寂了下来。过了很久,男人才继续开口,“几年后的一个秋天,我因为公事路过了那条街,依旧是在日落的时候。我站在街对面远远看着那座古旧的教堂,却不见神父的踪影。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想再次走进那座教堂,我有种即将失去什么东西的不详预感。”
“果然,他没有像从前一样坐在院子里看日落,也没有在任何常呆的地方。最后我找到了一个认识的修士,这才知道他病了。他也患上了肺癌。尽管他从来不抽烟,尽管他总爱坐在树下,他得了和我母亲一样的绝症。我感到现实再一次将我击垮。那位好心的修士带我去到了他的房间。那是我第一次进去。他正躺在床上,望着窗外,落日的余晖洒在他的脸上,刺眼得让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听到门轴转动的声音,他转过头,视线落在我身上。那一瞬间,他似乎有些惊喜,又很快变得平静,让我感到那只不过是我的错觉。”
“他的神态一如既往的平静。当我询问起他的身体状况时,他很淡然地告诉我他只能再活不到一个月了。我不知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但他看起来格外的衰老,脸庞削瘦,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漆黑闪亮。”
“我提出带他出去走走,再看些漂亮的景色。他婉言拒绝,说只想再在这里看一次日落。我扶着他走到树下,搬来一张椅子在他身边坐下,又替他披上一件外袍。这次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
“太阳终于全部沉入地表,我扶着他往回走。其他人都休息了,整座教堂都很安静,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在回响。”
“他望着我,没有说话,脸上却带着很好看的笑。他没有说起过往的事,只是又淡淡的祝福我找到合适的人,早日结婚生子。”
“我第一次像那样失去理智,可即便我朝他大吼,他也还是保持着礼貌而疏远的笑看着我,不辩解也不回应。我终于还是说出来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他不笑了。他的脸上露出了很悲伤的神色。他说,我不该这样,不该这样。”
“随后我的愤怒接管了身体,我像是个旁观者一样看着自己扑向了他,掐住了他纤细的颈,可他没有反抗,双眼依旧温柔地看着我。他很努力地抬起手,却只是落在了我的脸上,摩挲着我因愤怒和不甘而扭曲的面庞,随后又很快垂了下去。他的眼睛闭上了。”
“秋天的夜晚很寒冷,带着一种萧瑟的气息。在朦胧的月光下,我看到他的眼角隐隐闪着光。”
“大概是他没有反抗也没有呼救的原因,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没有任何人知晓。我抱着他在树下站了很久很久,就像我梦中那般温柔缠绵,只是他软软的贴伏在我身上,却没有了一丝气息。我把他抱入忏悔室,调整好他的坐姿,让他像往常一样端正地坐好,让他好好听我说那些埋藏在心底从来不敢向他说的话。”
“现在,你就在我的对面,像我无数次想过的那样聆听我心中罪恶的想法。你一定会宽恕我吧。快到黎明了,我也该来陪你了。”男人的手腕上有一条红痕,细细的红色线条顺着椅子延伸到地上,此刻已经蔓延到了隔间那头的神父脚下。神父的神情依然平静。
“你说过,要让我幸福。”
我终于完成约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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