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伙计，马上就到家了。襄阳城，是真美啊…”官道上，一个瘸腿老头对着匹老马絮叨，颠来倒去，只一句“襄阳城，美啊”。
老头是从北疆战场上下来的老兵，十年前的一场仗让他折了一条腿。这把年纪披甲上战场的在北疆并不少见，打了这么多年仗，哪里还征得到兵？
老头腿断了之后再也不能陷阵了，将军说:“老李，你去伤病营帮忙吧。”老头就去了伤兵营，埋了十年的死人，缺胳膊少腿的尸体不少见，老头已经麻木了。
当年一起从襄阳出来的老兄弟，就剩他一个了，老头想着回去了一定要把军饷分给那些孤儿寡母。后来又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都这么多年了，靠那么点抚恤银子早就饿死了。
这年头，人命不值钱啊…
后来，将军说:“老李，你回去吧，有人接你的位置了。”老头见过那年轻人，将军的独子，把式好的很。
老头一向少言，那匹老马是他用他熬了这么多年的少的可怜的军功换来的。是从火头军那满脸横肉的屠夫那儿要来的。
“将军，这马跟了我十几年，您就让我带它走吧。”老头那天第一次回了将军的话，“饷银我不要了，还有那军功赏。您看行不？”
将军点了点头，让老头牵着马回他日思夜想的襄阳城去…
北疆离襄阳远啊…当年可是走了三个月才到的北疆。老头灌了口水，自顾自想道。
“老伙计，歇歇再走。老了，走不动了啊。”老头寻了个背风处，席地而坐。“我们慢着些走，赶着阳春三月回去，那时候襄阳才是最美的啊，吸口气都能醉人哪。”
老头闭着眼使劲嗅了嗅，仿佛已身处三月的襄阳。也不管老马听不听得懂，只顾自己絮叨…
“我家啊，在李子胡同。胡同口好几家茶楼，里头桌子凳子都好看的紧。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老赖在人家茶楼门口不走。爹没办法，掏了钱领我进去听书，能高兴好几天…”老头念着这些事，忽然就难过了…
老头觉得自己大抵是想自己那早就投了胎的爹娘了，伸出那双糙手使劲揉了揉眼睛，“不说了，走，咱回家…”
老头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牵起老马沿着官道继续往南走…
“后来长到十几岁，成日里瞎混，好几次我爹都要拎棍子打我…”说到这儿，老头笑了笑，“那时候已经开始打仗了家家户户穷的不像话，我那几个老哥们，去不起酒楼，就整日泡在酒摊上…”
老马重重地打了个响鼻，老头吓了一跳，赶紧回头看。
好家伙，路边沟里躺了个小年轻，约莫是死透了。老头认得驿卒的衣服连忙下去摸了摸，从那小驿卒怀里摸出封信，还是封插了根羽毛的加急信。
老头不识字，计算着到前边找个认字的看看这要送到哪儿去，想着不碍事就帮忙跑一趟。
想到这，老头非常小心的把信揣进怀里，给那小驿卒作了个揖，牵上老马继续赶路。
老头想，那小驿卒多半是年轻，脚力不行又赶着送信，给活生生累死的。搁在太平年代这么大的娃还跟爹娘犯拧呢。唉，打仗是真苦啊…
“老伙计，你可不知道，每次打仗都往我前边冲那个老王八蛋，当年是出了名的胆小。就东街那卖花糕的小娘，啧…那是真好看，手还巧。”老头又露出了副追忆往事的神情，“那老王八蛋欢喜人家欢喜的不像话，我们起哄叫他去提亲，死活不敢…就这，我们笑话了他个把月…”
老头声音忽然小了，“你说这老王八蛋这么胆小，当时怎么就舍得替我挨那南蛮子一刀呢？我这命，是他救的…”
老马用头蹭了蹭老头。那场仗，跟这匹老马一起买来的马都死了，跟老头口中的那胆小鬼一样，都死了…
“我知道你听得懂，老伙计，以后就我们俩了…”老头摸了摸老马，“前头那酒摊的酒幌好看，走，坐坐…没白的成日里矫情…”
一人一马晃晃悠悠的走到酒摊前，老头摸出把豆子，刚想给老马吃，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老板，有热水没？”老头冲摊主喊了一句，“忘了你跟老头一样了，嚼不动了…得服老啊…”
“老爷子，别的不敢说，热水，管够！”摊主是个憨厚的中年汉子。
老头要了碗热水把豆子烫了烫才拿去喂马，老马吃得很慢很慢…
要了碗黄酒，老头捡了条凳子坐下。“老爷子，您这是去干什么？”这年头路上没什么人，摊主也就端了碗酒坐下跟老头搭话。
“回家，打不动仗了…”老头颇有些唏嘘，“回老家襄阳去。”
“哟呵，襄阳可是个好地方。”摊主乐了，“老爷子哪个胡同住着？”
“你也襄阳人？”
“我家在东街。当年投军人家嫌我拿不动刀，把我撵回来了。家里人捎信不让我回去，就在这儿支了个摊子。”汉子灌了口酒，北边风沙重，拿不动刀的汉子也给磨出了几分凶相。
老头苦笑一声，喝干了酒。“东街那个卖花糕的小娘你可认识？我答应我兄弟给捎了东西回去…我那老兄弟，回不来了…”
“那是我娘，早些年就死了…”汉子叹了口气，“我娘说当年有个人特别喜欢她，后来当兵走了…好像叫王什么来着。”
“王大有…”老头补上，“你个王八蛋，让你当年不提亲，这下好了，人家儿子都这么大了…”
汉子知道这话不是跟他说的，默默给老头添上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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