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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来做我的兄弟?——源赖朝的心声

谁来做我的兄弟?——源赖朝的心声

作者: 芝径云堤 | 来源:发表于2014-12-28 21:01 被阅读56次

    从未见过如此清澈的眼睛,坦率而又赤诚,仿佛丝毫不为这肮脏的尘世所污染,犹如一泓清泉,让迷失在荒漠中的人为之心动……

    是啊,这就是九郎,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眼前的这位少年是那样的激动,好像久盼甘霖之人终得雨露滋润……他和我一样期盼着亲情,眼里更是含着泪光,可我呢?为何我在内心为之动容,眼中却没有泪水?

    我的眼泪去了哪里?我好像已经许久没有流过泪了……

    九郎,记得初次交谈之时,我曾对你说,我们的杀父仇人平清盛曾经给了你亲生父亲般的慈爱,你的母亲更是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他就如同你的继父,今后却要与之为敌,你的心情一定非常复杂。

    “哥哥的敌人便是我的敌人,这就是兄弟间的情意,今后这份情意即是我活下去的依靠!”

    原来,你我都一直在苦苦寻觅真正的亲人,可这又使我黯然神伤,只能喃喃地回答:“看来,九郎一直生活得很悠然……”

    是的,九郎虽然也曾经颠沛流离,九死一生,可始终被父母之爱所包围,不知人世的险恶。你哪里知道,哥哥的心早已凉透,无法和你一样重情重义,因为“情”实在太可怕了……

    我依然记得母亲那幽怨的眼神,不知道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她始终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遥望着无垠的天际。她那头丝绸般的乌发屡经精心的梳理,优雅而轻柔地垂在空中、披在肩上,宛如丝丝琴弦,反射着惨冷的月光。多美的头发啊,却得不到所爱之人的爱抚。

    我知道,父亲又在别的女人那里过夜了……

    也正是母亲的眼神告诉了我:“情”是可以伤人的。

    她时常为此教训我:“你要记住,记住你是源氏领袖的嫡子,无论你父亲在外面有多少女人,给你留下多少兄弟,嫡流就是嫡流,庶流就是庶流,你永远都比他们高贵!”

    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嫉妒和怨恨,与其说是给我听的,不如说是在安慰她自己,或许母亲只有反复提醒自己是源氏领袖的正妻,才能让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去蔑视那些跟她分享丈夫的女人,才能有尊严地活下去……

    母命难违,它就这样永远镌刻在了我的灵魂上。

    九郎你看,“情”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存在呀。

    如果不是因为“情”,母亲就不会那么痛苦;如果不是因为“情”,父亲就不会被亲信出卖而身首异处……更何况,我们的父亲也有很多兄弟,可最后还是难逃骨肉相残的结局,这就是兄弟这种关系的宿命!看来只有无“情”,才能不让自己痛苦,才能正视这一切!

    爱如此,恨亦然。

    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的时刻,那时你尚在襁褓之中,我遇见了你的母亲、我父亲最宠爱的女人——常盘夫人,有幸一睹她的芳容。

    “啊,她就是……”我暗吃一惊,我从未想过与她相遇之时,正是我们源氏穷途末路之际。

    尽管她就是母亲所切齿的人,可我不会恨她。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事,而且就像父亲一直教导的那样,我是长子,须有大将之风;在我自己想来,恨也是一种“情”,它会让我痛不欲生,所以我不能去想它……

    我就这样冷冷地望着你们母子,父亲的败军就要退出京城,也许我们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

    可你我都侥幸活了下来,你成了仇人的养子,尚能有人照料,而我却是流放之身,在担惊受怕中煎熬了二十余年。我孤独地探寻着超脱的道路,戴上冷静的面具,在不安中蹉跎着岁月,迷茫于自己剩下的人生。

    可是,母亲啊,你已经走了,父亲也去了,我被流放到偏远的关东,你可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寂寞?在这偌大的苍穹下,血腥的人世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孤苦无依地活着了。

    我没有忘记自己是源氏嫡流,没有忘记打倒平家的志向,可是,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感到寂寞,还会为此痛苦?究竟怎样才能摆脱这让人绝望的感觉?

    直到有一天,我认识了阿龟,她是个粗野的乡下姑娘,貌不惊人,皮肤黑黑,衣着邋遢,浑身都散发着乡土的味道。我日后见过的美女如云,可我最喜欢的却只有她。

    唯有在她那里我才能无拘无束。我可以放心地把头枕在她的腿上,可以毫无顾虑背对着她,而不用担心被人从后谋害,更不必想起自己是什么源氏的领袖。有时想起自己的志向,再望一眼那鸟语花香、宁静怡人的乡间小屋,也许就此安度一生,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只可惜阿龟的出身让她做不了我的正妻,当我娶了政子之后,一切都变了,她差点谋杀了阿龟,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姑娘。

    于是,我虽然有了妻室,却又是一个人了……

    原来,人总是要不断经历失去,真的只有彻底抛弃情意,我才能不为此感到痛苦;原来,“情”可以扭曲一个人,我真没想到政子会是那样一种女人,究竟是谁害了谁?我找不到答案,我只清楚自己欣赏她的智谋和才干,依仗她的家势,但今后就仅此而已了。

    九郎,如果阿龟依然陪伴在我身边,你我兄弟的关系又当如何呢?

    可惜一切都只能是假设,虚妄而已。我有我的宿命,我有我的道路,逃不开,也跑不掉,我能做的,仅有弃仁绝义而已。我要创造一个只以法理和尊卑为准绳的世界,那里不讲“情”,只有“理”!

    可正当我逐渐埋葬对真情的渴望,你却从腰越寄来了信,企求能够再见兄长一面,否则今生的兄弟之情也许会就此断绝。读了这封信,你可知道我有多么悲伤,你可明白为了打造今天的自己,我费了多少心血,吃了多少苦吗?何苦还要让我流泪!

    你渴望建立的是怎样的世界?是靠“情”来构筑的世界吗?人与人相亲相爱,坦率真诚,父子兄弟之间没有背叛,再也没有自相残杀,每个人都不必戴着面具,都能尽量说出真心话?

    你以为我不渴望有那样的世界?不,只有真正品尝过世态炎凉的人,才更会格外渴望建立一个靠“情”来构筑的世界。

    可这不现实,一滴清水改变不了污海的成色,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才会对此更加绝望!

    我身边的人对我效忠,大都是为了他们自己,因为我能保护和承认他们的领土,因为跟着我能够享受高官厚禄和富贵荣华。如果我也和你一样凭情感与人交往,那我哪里能够活到今天。

    我也想兄弟和睦,共享富贵。可惜,你太情深意重了,我总怕你站错了方向。你可以跟我讲情意,也可以跟别人讲情意,也许哪天你会为了情意而有损于我的大业!

    你若能只凭“理”,把我当成你的主君,那我或许不会赶尽杀绝,可你太重情意,难保哪天不会被情意冲昏头脑,受人迷惑,从而成为我的敌人。因而,与其选择“情”,我宁愿坚持“理”,选择君臣的名分,唯有这样才能上下相安!

    还有你的英俊,你的才华,你的真诚,也都是那么刺眼,你的名声几乎与我平起平坐,不知不觉中,你竟成了一种危险的存在。

    你从小浸淫在京都的高贵文化之中,而我只能在偏僻的乡下浪费青春;我从小就失去了父母,无依无靠,好不容易才出人头地,而你呢?母亲尚在,且先有平清盛,后有藤原秀衡,都像父亲一般爱护你!凭什么!我才是堂堂的源氏嫡流!你算什么,你不过是个庶子!

    你可知道……你可知道在我内心深处有多么羡慕你!

    你的妻子曾经质问我,为什么那么对待你。其实就因为你是我的弟弟!正因为你是我的弟弟,所以你比谁都应该服从我,你更不该让我感到嫉妒!你理应匍匐在我的脚下,首先是我的臣子,而兄弟之谊只在千里之外!

    所以,我渴望有一天能够改造你,把你变成和我一样的人,能够只凭“理”行事。可惜你终究不知我心,是你让我别无选择。

    九郎,你……恨我吧……

    我被流放了二十多年,每天都在担心平家派人来夺去我的性命,又看着别人建功立业,自己却只能在乡下虚耗年华,想去追求什么,却又想起今天不知明天,仿佛一切都是徒劳,而夺取天下的道路,总有太多必须用流血来做出的选择,其中的无奈不是你这类多愁善感、不谙世事的纯真少年所能体会。

    正如政子所一直提醒我的,我应当忠于自己的梦想,埋头于自己的霸业,切不可拘泥于妇人之仁,所以我收回你的领地,不准你返回镰仓,乃至派人刺杀……只有你的死,才能换得我的安!

    终于,逼得你在奥州自尽。这个消息是我所期待的,也是我能预见的,可是我却怅然若失,好像又被扔进空无一人的深渊,又只有我一个人了……我永远也忘不了你那一声声恳切的“哥哥”,今后再也没有人这样叫我了,也没有人会像你那样,即使为我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却只因为我是他的哥哥……

    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于我,你必须死,可我为什么还会如此痛苦?为何在你死了之后,脑海中又不断涌起你种种的好,又想起你毕竟是我的弟弟,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对我的亲人……

    九郎,你在天有知,我把背叛你的藤原氏灭亡了,烧尽了平泉,我是如此厌恶这群叛徒,他们是直接害死我弟弟的罪魁!可我自己又何尝不代表着虚伪呢?尽管这样扪心自问着,我却依然无法控制自己,只能继续在幽暗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你……成就你的霸业去吧……”在得知你死讯的那一瞬间,好像有一个身影在我背后,悲凉而伤心地仰天长叹,又离我而去,消逝在茫茫黑暗之中。我回身望了望,默然许久,又继续独自前行,前方是如此诱人,身后亦早无退路,我已不能回头……

    九郎,你已经去了,不知有多少次,我都会梦里回想起兄弟重逢的那一幕。你的目光始终纯净,可我却不能放开地对你微笑,总是不自觉地笑得高深莫测,好似要强调君臣的等级与嫡庶的尊卑;总是忍不住要去试探你、提防你;甚至对你的真诚心存畏惧,好像预感到有一道光将要泯灭我那阴暗的灵魂,让人不由得想撩起袖子,生怕自己心中的那个丑陋的魔鬼被揪出来……

    可这种目光能看透命运吗?

    命运就像大浪滔滔的漩涡,百转千回,势不可挡,既无从揣测,又深不见底,令人不寒而栗……

    九郎,我的弟弟,能够与你重逢,能够得你相助,哥哥深感欣慰,我也不想闹到如此地步,可……可谁让我们是兄弟呢……

    还记得,你在腰越祈求我召见的时候,表面上我决不见你,其实我特意去了腰越的附近。眺望着远方的山河,我恨不能纵马驰骋而去,却还是不得不强忍与手足相聚的渴望,故作冷静地问随从:“那里就是腰越吗?”

    随从回答说:“正是。”

    我痴痴地朝山的那边望了很久很久,胸中有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是啊,腰越,一个让我为之辗转反侧的地方……因为那里,有我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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