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德伯里《华氏451》批评一种
01
十几年前的夏天,有一次我在高架桥下等公交车,灼人的热浪使我感到按捺不住的焦躁。这时候我发现车来车往的柏油路正中间立着一个空可乐瓶。它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还能站立着并不重要,只是它无疑是个不合时宜的访客。我的心底升起一个念头:碾爆它。
不知道为什么,五分钟过去了,几十辆车陆续交错而过,所有的司机却都谨慎地避开了这个空瓶子。这不合情理,我对自己说。一股莫名的怒气开始升腾,其中一半是对迟迟不来的公交车的怨恨,一半是对可乐瓶扭捏着不肯去死的恼怒。
一辆鲁莽的面包车终于找上了它。一声爆响,我吃了一惊,清醒过来。我对刚才的自己感到陌生,我不理解为什么几十秒前自己会有这样的念头,这个可乐瓶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盼着它早点去死?
从儿童期开始,破坏欲始终伴随着人的一生。下面这些破事儿我们多少都干过——拔掉昆虫的翅膀,破坏一个蚂蚁窝,虐待一只被捕的老鼠,踩爆一个无辜的易拉罐,用石块互相投掷并且砸烂对方的狗头,以及烧掉纸张、树叶、木头以及其他任何可以点着的东西。
看着东西被吞噬、烧焦、变样,是一种特殊的快感。手握铜质管嘴,巨蟒般的喷管将它有毒的煤油吐向世间,血液在他的头颅内悸动,而他的手则是某个让人惊叹的指挥家之手,演奏着各式各样炽火烈焰的交响曲,记录历史的残渣和焦墟。他呆钝的脑袋上戴着号码为「451」的头盔,想到即将出现的景况,双眼布满橘红色火焰。他启动点火器;屋宇在狼吞虎咽的烈焰中迸飞,傍晚的天际染成了红色、黄色和黑色。他昂首阔步走在烽起的火星中。他尤其想用根细棍插上一颗软糖塞入火炉中——就像那老掉牙的笑话——而同时,扑拍着鸽翼的书本死在屋舍的前廊和草坪上。书本熊熊盘旋而上,乘风飞去,烧成焦黑。
我小时候烧过书么?可能有,但我不记得了,可以确定的是我烧过报纸。我甚至搞到过一小瓶汽油,让它凭空地在石头上燃烧着。我当时确实挺开心的。
你能用自己的双手对这个世界做出改变,这是一件了不起的能力。但破坏总是比创造要来得容易,毕竟太难的事儿你也做不了。烧掉点什么东西,它会变成一股灼热的能量。能量总是有用的,特别是当你烧掉完全无益的异端,把嘲讽与否定的嚎叫变成不吝赞美的正能量。
「这是个好工作。星期一烧米雷,星期三烧惠特曼,星期五烧福克纳,把它们烧成灰烬,再把灰烬也烧了。这是我们官方的口号。」
02
1831年,托克维尔去美国。他注意到纽约既没有大教堂也没有钟楼,看起来更像是巴黎的郊区,并且建筑物全是砖块砌成的。
砖块砌成的大城市!你能想象吗?多么无趣又平庸,多么缺乏崇高感,要知道在巴黎的城区,甚至连路面上铺的都是呈放样射花纹的大理石。
要我说,托克维尔真是不懂辩证法。既然全是砖块,也就意味着不会随时从工厂里走出两百名身强力壮的工人,熟练地撬起路面上的大理石,迅速筑起第一道、第二道和第三道两层楼高的街垒——比如1848年那样。
03
有段时间,因为大仲马的缘故我对加里波第很感兴趣,于是四处翻看他的行述。在1849年的军事失败之后,失去阿妮塔的加里波第又一次流亡美洲。客居纽约的加里波第获得了新的追随者,他们一部分作为首见于文献的「红衫军」追随他重返意大利,另外一部分后来组成了「第39『加里波第卫队』纽约志愿步兵团」参加了美国内战。
我注意到一件事儿,这些跟着加里波第的纽约佬之所以身着红色法兰绒衬衫,是因为当时他们的主要构成是纽约的志愿消防员(fire buff)。红色是职业消防员(fireman)制服的颜色,但志愿消防员(fire buff)是遇到火场就兴奋得发抖的狂热者,他们穿着北美水牛(buffalo)皮外套,眼睛被火场的浓烟熏得发黑,站在冰冷的街角上蠢蠢欲动,一呆就是几个小时。
蒙塔格踌躇着。「是不是……是不是一向如此?消防队,我们的工作?我的意思是,呃,古早以前……」
「古早以前!」比提说,「这是什么话?」
傻瓜,蒙塔格跟自己说,你会泄底的。在上一次火场中,有一本童话书,他曾瞥见一行字。「我的意思是,」他说,「从前,房屋还不是完全防火之前……」突然间,似乎有一个比他年轻许多的声音在替他说话。他张开嘴,但说话的却是克拉莉丝·麦克莱伦:「消防员救火,而不是放火的,不是吗?」
「有意思!」斯通曼和布莱克取出他们的守则,放在蒙塔格读得到的位置,尽管他对这些守则中包含的美国消防员简史早已烂熟于胸。
消防队,成立于一七九○年,宗旨为烧毁殖民区内受英格兰影响的书籍。史上第一位消防员:本杰明·富兰克林。
在内战前的美国,志愿消防局是按照民主的原则成立的,华盛顿和富兰克林都是最早的消防组织者。本地收缴的地产税支援的是在地的教育、医疗和消防,没有什么职业比消防员更令人尊敬。
这是源自北美民兵的光荣传统。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中,重点描述了这种在不求助于国家机构的情况下行动、临时安排和带头做某事的传统:
「假如公路上发生故障,车马行人阻塞不通,附近的人就会自动组织起来研究解决办法。这些临时聚集在一起的人可以选出一个执行机构,在有人去向有关主管部门报告事故之前,这个机构就开始排除故障了。」
1943年,费孝通访美。归国后他在《乡土中国》中把美国的社会形态比作一捆又一捆柴组成的大柴垛。他没有写到的情况是,由于征兵造成的职业消防员(fireman)缺口很大,这期间的志愿消防员(fire buff)成为了辅助、充实消防局的核心力量,他们以近乎虔诚的决心奔赴每一个火场。
这也是雷·布拉德伯里所经历的青春岁月。十年后《华氏451》出版了,这一年他33岁。
04
我很早就厌倦谈论反乌托邦小说了。在十几二十年前,当我们提起这样一本书,难道真有人把它当回事吗?这些预言过于笼统了。我们谈论它,无非是用它们来表达自己的态度,以及故弄玄虚地运用切口来寻找自命特立独行的同伴。
到了今天,它们早就不是小众建立心理同盟的暗号。消费主义的时代,万事万物皆可成为消费品,一旦成为消费品它就演变为一种漠然的日常,偏偏就开始合理起来。人人都在熟练地谈论它们,甚至把它们的符号印在T恤上,一切被下架的先知都成了炙手可热的期货。
在这个时代你最好庆幸自己是无名小卒,没有人在意你说过什么。但人人都有了专属码,你就已经成为了实名小卒。这时候就产生一种完全不同的诡异情况:有的人毫不在乎地高声谈论它,戏谑地嘲弄,大手一挥把它扫进历史的垃圾堆;有的人谨慎选择着词语,欲言又止,闪烁的眼神中交换的是寂静之夜里悄悄蔓延的古怪荆棘。
按经验来说,当你发现路边买菜的大妈都在讨论股市价格的时候,你大概知道离熔断不远了。
05
古斯塔夫·勒庞说得对,一个民族不可能发展出自身的传统中所没有的东西。所以你到底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聊聊奥威尔,虽然老掉牙但总还情有可原,谈些《美丽新世界》、《华氏451》那样不接地气的东西有什么意思呢?
呃,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么一种可能性,就是说,会不会,你也许身在大洋国看着电视墙嗑唆麻?
「经典作品删简,好配合十五分钟的收音机节目,然后再删简,好填塞两分钟的书评节目,到最后只剩下十来行的词典式摘要。当然,我言过其实了。词典是参考用的。但是许多人对《哈姆雷特》的认识——你必定知道这个书名,蒙塔格;你大概只是略有耳闻,蒙塔格太太——如我所说,他们对《哈姆雷特》的认识只是某一本书中的一页简介,这本书上称:这下子你终于可以读到所有经典作品;赶上你的邻居了。你明白吧?从幼儿园进步到大学程度,然后又回到幼儿园;这就是过去这起码五世纪以来的知识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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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影片加速,蒙塔格,快。咔嚓,看,瞧,换画面,这儿,那儿,快走,踱步,上,下,进,出,为什么,如何,谁,什么,哪儿,吔?呃!砰!啪!咚,乒、乓、轰!简明的简明版,简明的简明的简明版。政治?一则专栏,两行字句,一个标题!然后,半空中,全消失了,人的头脑被出版商、剥削者、传播者的手转得太快,结果离心机把所有非必要的,浪费时间的思想全甩光了!」
加速,1.5倍速播放,2倍速播放。FBI Warning。快进,拉到后面,别那么啰嗦。保卫我们的现代生活。5分钟带你看完一部好电影。手速再快一点儿。浪来了,后浪,冲浪,今晚冲三个,大波浪。继续加速,加速不能停。
06
在赫勒克利特的残篇里,整个世界就是一场燃烧的大火:
「一切转为火,火又转为一切。有如黄金换成货物,货物又换成黄金。」
作为始基的火是无定形的,因为一切涉及到始基或本源的都只能是无定形的。但火又是自定形的,它要给自己一个形状,它的形状不是别人给的,而是由自己的意志决定的。这「永恒的活火」穿越两千年,经过毕达哥拉斯派与斯多葛派,以及基督教神学的圣灵之光,一直到尼采之查拉图斯特拉,终抵海德格尔的存在之光。
「火究竟为什么这么可爱?不管我们是什么年纪,是什么使得它吸引我们?」比提吹掉火苗,又点亮它。「它永恒不停地动;是人类冀望发明,却始终未达成的东西。或者应该说,是近乎永恒不停地动。要是任它持续下去,它会烧尽我们一辈子时光。火是什么?它是个谜。科学家给我们一堆官样名词,什么摩擦,什么分子。可他们其实并不知道,它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它销毁责任和后果。问题太累赘,那就扔进火炉。如今,蒙塔格,你成了累赘。火会把你从我的肩头卸下,干净利落,又稳靠;不会留下任何烂疮。它是抗生素,是美学的,是实际的。」
「娱乐至死」,波兹曼是这么对我们说的。我想保卫历史,但如果把人的自由之实现看作是历史的推动力,那么这种本质上不断分歧的终点在哪里?是那个自在自为的自由,还是自由本身的异化与终结?
07
1980年,62岁的黄仁宇被美国一所三流大学解聘了。他意识到,他所赞美一生的现代资本主义并不需要他这种文艺复兴式的「前现代」知识分子,他所呼吁的现代性,恰恰是要以平均化来消灭自己这般旧时人物。
现代化的学术与教育制度并不在乎思想的火花,而在乎你必须符合生产Paper与严守绩效的制度化流水线,严守专业的分工。这就是现代化的必然,它把学术与教育的创造变成了福特的工厂。有灵气的、自由的人因为倾向于反抗标准化,自然就难以在这个体系中生存。
「啊,」烟斗的轻烟中,比提倾身向前。「还有什么比这更容易解释又必然的事?学校教出越来越多的赛跑选手、跳高选手、飙车手、补锅匠、投机取巧者和游泳选手,而不是检察官、评论家、万事通和创造者,那么,『知识分子』这个名词当然就必然成了骂人的字眼。人总是害怕不熟悉的事物。你想必还记得当年你们班上特别『聪明』的同学,背书、答问题多半由他包办,其他同学就像一尊尊笨神像似的呆坐着,暗恨他。下了课,你们不是专找这个聪明同学碴儿,揍他,折磨他吗?当然是,大家都得一模一样才行。人人并不是生而自由平等,并不像宪法上说的那样,人人是被造成平等的。人人都是彼此的镜子;这样才会皆大欢喜,因为这样一来就没有见高山而渺小的感觉,无从怯懦、无从评断自我了。所以!隔壁人家有书,就等于有一把装满子弹的枪。烧了它。拿走弹药,瓦解人的智慧。天知道谁会是满腹经纶之人的目标?我?我一刻也不会容忍这种人。所以,等到房屋终于全部防火之后(你昨晚的推测是对的),全世界都不再需要消防员做他们原先做的工作了。他们换了新的任务,保护我们的心灵平静,免除我们对于身为劣等人的可理解而合理的恐惧。他们成了官方检察员、法官和执行者。这就是你,蒙塔格,也就是我。」
全世界都不需要我们。就好比我现在写的这些呓语,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废话。你要是读到现在还没烦,那你也是要被扫进历史垃圾堆的。
00
大多数时候,审判日并不是以硫磺与火的方式降临的。在西方,锤子是比较常见的方式,镰刀则不然;在东方,以往镰刀几乎是主流,因为锤子太少。四十年过去了,人们扔下镰刀走出田野,然后走进工厂抡起锤子,再扔下锤子拿起键盘,最后燃起一把盲目之火。
无论如何,我们知道,有一天将会轮到我们上场。那么在此之前,让我们一定要把话说清楚——说清楚审判日是怎么到来的,以及在它之后历史还能怎么继续。
但眼前有一段漫长的路,要从清晨直走到中午,而若说这一行人沉默无言,那是因为有太多的东西要思索,太多东西要记住。或许稍晚,待日上三竿,温暖了他们之后,他们会交谈,或只说些他们记得的东西,好确定它们存在,确定那些东西安然存放在他们心中。蒙塔格感觉到字句缓缓颤动,徐徐酝酿。一旦轮到他开口时,他能说什么?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他能贡献什么使此行轻松些?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对了。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对了。静默有时,言语有时。对了,就这些。但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有什么,什么……
在河这边与那边有生命树,结十二样果子,每月都结果子;树上的叶子乃为医治万民。
以后再没有诅咒。
对,蒙塔格心想,就是这句话,我要留待中午。留待中午……
待我们抵达城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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