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广州福地
一个城市但凡历史悠久些，在做新城市规划的时候，就不得不考虑处理历史和现实的关系。这方面可供参考的样本很多，比如北京，拆掉了古旧的城墙，现在的中关村也只是在街道名上提示了寺庙林立的旧貌。在旧城中心的胡同得以保留，但对新建筑的要求之一就是限高。妥协往往是历史和现实都做了让步，纵观我们的城市，通常是历史做了更大的妥协。
城市太新了，有时会让人感觉无所追寻和依托。北京没有胡同，上海没有里弄，市井就失去了灵魂和凭藉。那样的城市，此和彼，毫无分别。城市和城市，如果你有摩天大楼，我有地标建筑，而不能把承载各自文化特色的一面展现出来，这味道总归寡淡了。我们爱一地就像爱一人，爱和我们的特质或者梦想最契合的部分。一旦这部分不能单独定义，就不知从何爱起。
厦门有鼓浪屿的旧建筑；天津有五大道的保护区。这种处理方式，似乎是泾渭分明的。人们可以一边享受现代生活，一边对过去做一个小小的回顾和缅怀。这跟时代的思维有点像，似乎面面俱到，可究到逻辑的根底，就不知道要的究竟是什么。没有深的思考，想做真的取舍，怕也是要求过高了。
在这点上，广州真真让人惊喜。以前只在广州过站，有印象的只是广州机场。假期因为事务的原因，两次到广州，才算第一次真正见了广州。广州自是以美食和经济繁荣闻名，这是意料之中。支撑这两点，效率和孜孜以求的精神必不可少。求好，求工，也是应有之意。这些是很可以让陌生的游客歇下脚，对城市有莫名好印象的。但没想到，在越秀这样的旧城区，会有从未有过的惊喜。越秀初看去有些怪异，在一片陈旧、低矮的旧式建筑旁边，会有赫然拔地而起的高楼。但仔细看，那些旧建筑颇有味道，有旧式的廊柱，不管怎样烈日当空，廊柱上面由建筑主体伸出的平台都给人提供了荫凉。这建筑模式怕也还有考虑南方多雨天气的缘故。最可圈可点的是廊柱下面密集的小店面，卖吃食、水果、衣服、小玩意儿……应有尽有。这些店主，也不招徕生意，有姜太公钓鱼般的悠闲。城市的容纳度高让人心生愉悦。对面的高楼目测容积率在3以上，里面的人自有繁华舒适的现代生活。这边厢，只有两三层楼的旧建筑里，也一样有安闲和自在。即便是著名的沙面，建筑自是有保护的，也基本都做了现时的用途，有孩子在里面锻炼，也有商家在做生意。历史和现实，在广州似乎毫不费力地融合在一起。
因为需要等文件，在广州办完事后有了余出来的三天。先是要去黄埔军校，也想顺便去看看中山大学。在去黄埔军校的途中恰经过中山大学。感觉车行了很长的路，还没有走出中山大学的红砖围墙。跟女儿说，中山大学好像不比清华小。女儿不信，开始在网上搜，最后算出来，中山大学校园面积差不多是一个半清华。说起中山大学，忽想起一位故人。以前做项目的时候，公司派过来一位小同事临时支援。那时他应该毕业不久，就是中山大学的毕业生。我们很谈得来，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之一。看似没有任何经验，但对逻辑和重点有天然的领悟力。很感谢他的帮助，那段合作很顺畅。后来慢慢熟起来，他跟我说起来中山大学的渊源。他家在西北，学习成绩极好，独子。家人希望他能报考兰州大学，但他下定决心要找一个离家最远的大学，只有一个原因：想远离自己的父亲。他说记忆所及，和父亲间的沟通交流，除了打骂没有其他。毕业后给家里打电话很勤，多是和母亲聊天，和父亲聊天基本超不过三句。他温和乐天，和同事相处很融洽。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将自己的过去和现在统一起来的。后来偶然见过他的女友，很可爱聪明。再后来因为工作没有交集，就很少交流了。记得最后一次在总部见到，问及他的近况，说起和女友的分手。能明白他很伤心，但他仍和过去说起父亲的状况一样，还是那样温和地笑着说的。那时自己也正在各种矛盾中挣扎，并没有深想过他的反应。车似乎绕着中山大学走了很久，我也一直在想这位小同事，想当年没有去想的种种。也许每个人都有一段心里的断壁残垣，面对现实生活的时候，我们会学着把破碎的掩饰起来。这更像求生的本能，而不是思考的结果。也许我们一生，都在寻找和这断壁残垣相处的方式，就像有历史的城市，在新的格局里，必然绕不开的就是历史和现实在哪一点上妥协。很多人可能会试着夷平，就像北京拆掉了过去的城墙。但人心就是人心，哪怕用精卫填海的执着，也很难真的夷平。那不能拆掉的部分会越发如鲠在喉，一生中很多时间就在欲拆毁而拆不毁中度过了，有书里将此定义为“痛苦之身”。有的人会试着缩小过去影响的范围，就像厦门保留了鼓浪屿上的建筑，但市区是全新的。当全新的范围越来越大，过去的范围必然越来越小，强大到一定程度，还可以把过去当成“到此一游”的地方缅怀一下。在广州的几日，在中山大学的围墙之外，忽然明白，其实有一种更好的方式，就是广州的方式：让过去和现在都安闲自在，各不相扰，甚至相得益彰。古旧的，崭新的；破损的，完好的。都一样在心中屹立不倒，哪一种都安适。在高楼上不强说那低矮处的愁，在廊柱下也不说对现代的仰望。因为本质上，这两种，于生命，都有不可言说的价值。小同事曾经给我很多帮助和启示，时隔多年想起，还是很温暖。最后知道他的信息，是去了一家更大的公司。聪明人在现世里不会缺乏前程，相信他一定会是别人眼中很优秀的工作伙伴。也希望他心底的声音，越来越温暖响亮，因为那意味着，他对过去和现实的格局，有了更好的理解和建设。就像他母校所在的城市，因为强大，所以敢无所顾忌地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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