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姐坐在我对面,蓝色连衣裙下露出光洁的腿,俨然一副白领模样:“H编辑,请你帮帮我,”她欲言又止,“我想找个人。”
1
我是《江城日报》的编辑,最近报社正开展关于校园暴力的调查。三天前,我接到了安小姐的电话,她说,她要讲的故事发生在校园里,但算不上传统的“暴力”。
尽管如此,我还是答应和她见面。
安小姐刚见到我时,吓了一跳:“H编辑,你怎么了,”她盯着我的口罩,“重感冒?”我吸了吸鼻子:“嗯。”
“那么,故事开始?”安小姐小心翼翼地问。
“开始吧。”
2
“从小我就是家里的掌上明珠,想起来,该是有公主病吧。”安小姐才讲第一句,就忍不住“噗嗤”笑了。见我听得认真,她连忙讲下去:“到了学校我也喜欢当孩子王,喜欢大家簇拥我的感觉……”
“那假如有人不愿意簇拥你呢?”我突然问。
安小姐愣了一下:“我要讲的就是这个,这个不愿意簇拥我的人。”
“上了初中,我自信满满地竞选班长,没想到落败了,与我竞争的女孩名字里有一个“欢”。斯斯文文的,却厉害得很。
刚开始只是看她不爽,可她也没有要示弱的意思,管起纪律来毫不手软。有次晚修我就被她登记了名字。
我一直以来可都是尖子生,乖乖女啊,被登记名字太丢脸了。我就想了个招,联名四个女生告她的状,说她不近人情。
第二天她就被班主任叫去了,看着她‘受教育’的样子,真挺解气的。”
“没想到她还是没有收敛,继续我行我素,我俩这根梁子就算结下了。”
我忍不住笑了:“你和她结梁子,这件事她知道吗?”
“不知道吧?…”安小姐被我问住了,“话说回来,她还真的好像没把我放在心上。”她顿了顿,“我也只是看不惯她的作风而已。”
3
安小姐捏起吸管,嘬了一口面前的饮料,无名指上的钻戒闪闪发亮。
“你结婚啦?”我问。
安小姐害羞地笑:“上个月刚结。丈夫是我的中学同学,深。”倏而她皱起了眉头,“欢的事……也与深有关。”
“那时候我带着身边的人孤立欢。学生时代很流行那种小团体,你懂的。尽管如此,欢还是不乏好友,深就是与她要好的男生之一。”
“我特别不服气,凭什么她是班长,成绩又好,还能和男生玩得来。说到底,是我只想自己当女王罢了。”
“停停停,”我打断安小姐,“看来你这个故事真的与‘暴力’毫无关系啊。”
“有关系的,”安小姐脸色渐渐变得凝重,“只是我不确定,或者说是不想,把它归为暴力。”
她深吸一口气:“因为那件事的主导者,是我。”
4
“我喜欢深很久了,看见他和其他女生玩就会妒忌。我不知道欢有没有喜欢过深,但我就是,不想他俩呆在一起。”
安小姐的话让我不寒而栗。
“那天晚修他俩又坐在了一起,还有说有笑的。我心里特不是滋味。晚修下课后,我和欢留到了最晚。一会儿她的手机响了,像是家人打来的。她收拾好书包就往外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跟了出去。”
“昏暗的灯光下,我看着她正要跑下楼梯。我快步到她身后,推了她一把,然后疯了似地跑回教室。”
“我听见她摔下楼梯的声音。”
“事后我一直安慰自己,我是无心的,我没想到她会伤得那么重。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从教室的另一边离开了。”
我睁大了眼睛:“你说你是无心的?”
安小姐望向别处:“为了不那么难受,我安慰自己,是这样的。”
“欢有一个月没来学校了。我听说她撞到了额头,摔下楼梯后因为惯性在地上拖出了长长的一段。是她跑得太快还是我推得太重,跑那么快我就不可能快步跟上她,可我印象中只是轻轻地推了她一下而已。”
空气仿佛静止了。
“或许是楼梯口的沙地太粗糙了吧。”安小姐又补充了一句。
“安小姐,这样说,你也不觉得那件事是暴力吧。所以你来找我是为了倾诉,寻求安慰的吗?”
这次安小姐没有被我打断,她接着说:“欢说感觉是有人推了一下,她才摔下去的。可她好像不记得当时的情景了,有人说她从小腿到背部都出血了,有人说她有心理阴影了。老师也在班里问了几次,前面说了,我一直都是乖乖女,所以没人怀疑。”
“一个月后,欢再回到学校时,明显沉默寡言了。和以前的朋友也疏远了,包括深。”
“她不在学校的那一个月里,我向深表白了。”
5
“从中学开始交往,到现在步入婚姻殿堂,不容易啊,祝福你们。”
安小姐似乎对我突然离题的言论感到有些迷惑:“我和欢十几年没联系了。听说她现在也过得挺好的,这样至少我没那么内疚。H编辑,你可以帮我把这个故事登到报纸上吗,不管她知道真相后原不原谅我,总归是有个交代了。”
“你觉得这算暴力吗?”
“至少它是发生在校园里的真事啊,帮帮我吧……”
“身体上的伤害固然可怕,流言的攻击,人际的疏远,何尝不是一种暴力。潜移默化的,不自觉的暴力。”
“这么说,H编辑你同意了咯?”安小姐的表情放松下来。但瞬间,她脸上出现了惊恐。
6
我摘下了口罩。
“其实那时我就怀疑你了,只是没有确凿的证据。班主任看望我时,让我改改我的性格,他的原话是‘怎么别人没被推下楼梯呢?’我一直在想我哪里得罪你了,看来是我太神经大条了。”
安小姐的眼睫毛一眨一眨,像是在我脸上搜寻什么,直到与我视线相撞,她低下了头。
“说实话,你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一开始我也没听出是你,直到你报上了你的真名。我想不会这么巧吧,我要找的人自己打电话过来了。不过,我还是想来看看,是不是你。”
时值盛夏,窗外的女孩穿着短裤走过。我默默掀开有些不合季节的长裙一角,腿上的疤痕,触目惊心。
“这么多年了一直长裤长裙,真羡慕你们。”
“欢……对不起。”安小姐此时的表情我已看不清了,不知为何我也没有勇气看向她了。
“我一直觉得你是很优秀的女孩,也一直在反省,那时的我,太张扬了吧?”
“不,不是你的错……”
轮到我来打断安小姐了:“不过,最让我难过的,是你带领大家对我的中伤,那时候作为班长压力真的很大呢。”我笑了笑,“我这个神经大条的人,也有一颗玻璃心啊。”
7
“对不起……”安小姐喃喃说,她的眼神慌乱得不知往哪儿躲。
“放心,我又不是来‘抓’你的,”我尝试着直视她,“还有啊,我和深只是好朋友而已,我也好多年没见他了呢。”
“话都说完了,那就这样吧,以后应该也不方便联系了。”我站起身,努力地微笑,“最后,新婚快乐。”
安小姐仍坐在刚才的位子上,眼泪掉落,在空中连成一条直线。
“好像要下雨了呢。”我自言自语,望望天空,那些年安小姐高傲如天鹅般的侧影,无所畏惧严管纪律的我,温暖地冲我笑着的深,浮现在眼前。
那年,我们16岁了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