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略近作(十二首)
1、述怀
河水很少流动
是不是已经忘记了自己?
就像我们时常
怀疑,这是否是我?
我们的努力不尽是正确
还包括心酸
细雨里,白鹭飞得慢
她们的时间
不同于我们的
很多事情,我们
似乎了然在胸
其实却不。起码我们
不了解白鹭
白鹭在想着什么?
她站在岸边的栏杆上
用一条瘦腿欣赏
城北的乱山
在她漫长的一生里
这是一件严肃
和正经的事情
而我们却视之虚空
2、没有一种安静是新的
趴在窗台上
看无人的室外游泳池
一年的大部分时间
水面沉浮着落叶和白云
瓷砖缝隙晃动杂草
这么多年过去了
没有一种安静是新的
——安静是过去
陈旧的另一个名字
如同没有一种疼痛
可以突然发生
结果背后通常还有
另一种你可以接受的结果
游泳池的安静
是渐进的,是不停涌入
水面的落叶和白云
我刚接到父亲的电话
问我昨夜的痛风
他的声音在话筒里
像春风吹动池面
年老把他变得温柔
3、挖掘机臂在细雨里生锈
挖掘机臂
在细雨里生锈
它知道生锈
也是一种常新
岸边碎石
来自陌生的别处
要填到水里
做成船驳码头
尽管我们不知道
我们想去哪里
三棵水杉移走了
在明亮的
三角形消失以后
剩下的不知
所措的流水
它们原先的位置
浇注了水泥
所有深入其中的往昔
将不再出现
我们的回忆
总是在朝里生长
没有时间
只有更暗更坚硬的
湿漉漉的岩心
4、看云楼记
每一天都在下雨
在梅川,我们习惯了
看不到云朵
东楼锁起来了
可以让往事散得慢些
只有胡斯美有钥匙
他打开门进去
又关上,像关住冰箱门
天井铁树叹息一声
站回到阴影里
我们这一生需要
保鲜的东西不多
但是有,比如白云
比如杜甫的“忆弟看云白日眠”
胡斯厚死了
东楼塞满了不断到来的云朵
当我想起它来
总是倾斜的
记得以前,我在梅川时
在铁树边吃早餐
天井里摆开稀粥,什锦菜和馒头
然后我们在柳树下
看老头子钓鱼。鹅毛浮子
吞吐着我们的时间
那时,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们用不着想念谁
5、夜宿永乐寺水竹居
很多年没来永乐寺了
记得那时,郑山辉和吴主一还在
人过了中年,就是这样
每到一个地方,心里不免
走动几个死者的影子
想起刚才路上,寒冰上徒行
踩着新鲜积雪的声音
就像隐隐地雷。我想起
玄僖的一个好句子——
“宇宙兵车静,山林佛寺开”
佛门开了,除了林子斜倒的几枝竹竿
佛寺的变化要小于这个世界
可是,柳待制和戴九灵都死了
郑山辉和吴主一也死了
我站在壁间,读他们的诗歌
恍惚一切都在从头开始
7、送诸道初该万有归宝林寺
丛林间,很多宝林寺
但他们只去一个
一大早,诸道初和该万有走了
背着葫芦丝和矿泉水
以前,我总是叫错他们
现在不会了
我握着两棵青菜
想起今天,可以少做些饭
庭院一角的万年青
前些天,他们清理了周围杂草
一个干净的春天
就要结束了
我和他们,还有你们
隔着楼房和街道
再远点,是高速公路和
白色的收费站小屋
去的,和来的人只隔了
一条黄绿的灌木带
当我们怀念着离开
总还有人,迎接他们的到来
世界不会损失什么
——是的,这样想就好了
昏晓总是鼓角催着
魂灵总是像落叶飞着
8、万松山房
时间隔太久了
原本记录它的文字
也无法提供回忆
过去的世界,就是这样消失的
没有屋门前遍植万松的丘陵
没有扬州城外
没有崔大夫在灯下读礼
长草覆盖着小河
水獭翻过了新修的堤坝
凭空消失
无论书写如何细致
时间的浓雾依然如流水
涌向长夜的困惑
松涛沿着阴影的边缘滚动
生气于后世的误解
但我们毕竟能够从中
体会到一些东西——
比如枯瘦的山水
阁楼的灯光,被雨水打湿的青草
当我们故地重游之时
感伤着死去的朋友
我们并非困惑于消失
而是消失,总是那么地不彻底
9、送赫彦明
那年,赫彦明是搭船走的
水泥的那种
装了河沙
一只汽油紅马达在船尾尖叫
拖着滚滚春潮
惊起沿途的麻雀
这时春节刚过
柳树未吐芽
但我们认为春天已经开始了
那时候,无论做什么样
我们都有
自己的一套
其实,我没有送到赫彦明
我坐在卫生院
打吊针,烧了好几天
我总是觉得
我们有的是时间
离开的,总有机会回来
我走出卫生院的时候
院场上的春雪
消融了大半
抱歉,我想的不是你走了
有没有人送你
而是等牙痛好点
我应该好好吃一顿
现在想起赫彦明
仍感觉他坐在水泥船头
马达突突响
初春的寒风吹着他离开
身后剖开的水花
愈合于草木的针脚
当河流安静时
我们可以弯下腰,照一照
自己两鬓的华发了
10、世界在安静的时候变化最多
世界在安静的时候
变化最多。橘黄色屋顶,樟树的云
一台机器在路边修理灌木
行过车辆的反射光
屋里闪过,像古代的马
至于春天我更喜欢杂草蓬勃的头颅
我和你们一样,喜欢在春天
叹惜身体的腐朽
很多事情已经力不从心
这个年岁,真正属于我们的不多
就像拥抱后的体温不比
一闪而过的光更加可靠
11、接受
阳光下,我们不得不
接受一些阴影
就像我们为了
接受一些新的事物
不得不毁掉
一些旧的事物
去年大火爬过的山坡
覆盖了一层薄绿
所以我们并没有毁掉什么
我们用不着这样难过
我们总是乐于
接受这样一个结果——
被毁坏的事物
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完成了自我修复
12、在建初寺
这是农历二月廿四
天井石板缝的青草
和墙外的葫芦丝,都叫人沉默
释古元去市场买菜
我们坐在方丈室
往年的墨竹,依然在生长
郑山辉死后第三天
有些人知道了,有些人还不知道
这样的差别,大家不愿去想
我出来坐在门槛上
听葫芦丝,墙外老头
只会吹一个调
有时葫芦丝停下了,还会继续
有时就真的寂静了
我们总是顺着他
停下的曲调,往下走
声音一旦记住了
就会自我生长
如壁上,春风里的墨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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