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的童年旧忆

      小院在记忆深处，镌刻着时光旅程。我打小搁这儿生活、成长、编织梦境、遐想未来。喜怒哀惧，柴米油盐，故事和心事从此启航，亦于此圆满。邻里邻居的轨迹均以小院为基点，虽半径迥异，但圆心唯一。它仿似午后的艳阳，明媚着我懵懂的思绪。

      小院实则为旧式商品房小区，竣工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故而基础设施和综合功能都不可与新型住宅区相提并论。不过，小院交通便捷，毗连马路牙子，驱车并驾的摩的客会聚踞路边向你鸣笛示意。多年前，它无限繁华，周围簇拥着林立的商铺。夜幕降临，华灯粲焕辉映。后来，由于禁不住流年侵袭，她落寞了。十八岁芳华，处花季却错过绽放的她，千疮百孔，极目萧然。皲裂的墙皮被风化后层层剥落，一进门便能听见历史的沧桑呼啸耳畔。

      市井百态，人生况味，有些事情还真是说不清，道不明。譬如这院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停车场、小卖部、辅导班等应有尽有。不仅如此，小院每天都在播放不同的生活剧情，悲欢离合皆美若电影桥段。每个人都有其独特的打开方式：耄耋蹒跚的老太太，西装笔挺的上班族，嬉闹玩耍的学龄童，青春靓丽的小姐姐。年幼的我总百思不得其解：像这样清新脱俗的小仙女，不是应该住在童话王国的天鹅堡里么？不过我总以为，尽管大商贾的屋子富丽堂皇，小职员的屋子简朴素净，既然共同坐落院中，那就丝毫没差。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木心先生在《云雀叫了一整天》中这样描述旧光景。倘若援引此句形容小院生活，同样贴切稳妥。小院的散澹气息是浟湙于密封的罐坛里，长年累月浸淫在慵懒中，发酵为陈酿，自潋滟中打捞起后自然弥漫的，甘冽醇酽。院外，闹市喧腾；院内，桃源偃意。栅门横亘，扰攘隔绝。

      嘘！仔细听，刘老伯家绵长的鸡啼声激荡长空，划破了黑暗的斗篷。苍穹放纵拂晓的欲望，翻出鱼肚，盛一缸幽微的晨曦甩手将天际线倾覆成一道金色镶边。黎明撕裂云翳，迸射万丈曙光灼耀大地，日晷开始沿金乌位移轨迹顺时针投影，晨风爽朗。

      身披第一缕朝旭进门的永远是骑凤凰单车的邮递员，伴随着清脆的铃铛声，从布袋内抽出早报塞进传达室大爷手中，再礼貌性来几句嘘寒问暖。厥后，一份份油墨清香的晨报接二连三扑进墙上齐截的信箱中，雀跃而焦躁地搜寻主人的身影。偶尔夹杂着几封贴了邮票的信笺，沉甸甸的牵挂贪婪地吮吸着家乡泥土的青苔馥郁，捎来游子离人的喜悦或眼泪。心灵流浪在外，饱经岁月迢递，难免孳乳归乡的欲望。车铃声飘向远方，老爷子笑容饱满。

      俗语云：“一日之计在于晨”，然而在小院，鬓霜的老一辈貌似比年轻人更加知晓这个道理。逗鸟的老头儿大清早提着鸟笼，边咿呀京剧唱段，边目不转睛喂食八哥；晨练的大叔大妈似乎心有灵犀，每天不约而同地踏出家门，就像某种既定的仪式。他们集体上公园耍拳练剑，载懽载笑心花怒放；肩挎菜篮子的阿婆颤巍巍趔趄，专注于每个脚步，却不敢须臾驻足。或许，她巴不得闪现到菜市场占个好位置，囤购些新鲜食材，以便煨一煲靓汤酬犒散学归家的孙子吧？老顽童们三五成群或独自信步，精神矍铄，容光焕发。

      约摸到孟辰，纵有千丝万缕依赖，祖国未来的栋梁和花朵也不得不离开暖烘烘的被窝了。洗漱完毕，再从父母手中接过热腾腾的早点，三楼小胖墩揉搓着朦胧的睡眼与父母挥手道别。千斤重的书包下，蓝白交错的校服裹挟着努力茁壮的稚体，惺忪倦容难掩满脸胶原蛋白滋养的弹润。原本耷拉的脑袋，在忽逢恰巧途经的同班小萌妹甜糯的呼唤后即刻昂扬，元气霎那灌注，全天活力井喷。

      小公主小少爷们前往真理象牙塔向圣贤倾诉抱负，年轻而肩负重任的职场一代也不敢怠惰。怎能输给娃儿呢，否则家中顶梁柱如何发挥价值影响哟？搭配服饰，修整妆容，分道扬镳奔赴各自的工作岗位。这些西装客都羁绊着一种共性：眼神折射自信从容、坚毅果敢的瞳光。其实这代人，都是孩童，都会在心里描绘自己的诗意田园，并筑之以希冀和憧憬。梦里藏星空，眼里映彩虹，更深更远，更蔚蓝浩瀚的苍穹需要他们靠奋斗与拼搏挺进。

      小卖铺开门了。当卷闸门吻别地面的瞬间，小院被欢愉和忙碌灌溉，仿佛从未受沉寂垂怜。圆溜溜的猫咪从货架上腾空一跃，优雅地落到冰柜上，绅士般轻盈。店老板顶着板寸，将眼睛眯成细缝，丈量着过往的行人。晌午一过，出入小院的人越来越多，相互打招呼，彼此也挨个儿点头回应，哪怕有些应接不暇——谁在意呢？这种交互默契在大伙儿心里根植茂盛本初就是天造地设的一番顺理成章，再经光阴雕琢，岁景洗礼，更为莹润剔透罢了。

      浮世万千，生活素简而温婉。所谓幸福指数爆棚，莫过于一顿惬适的美容觉醒来，睁眼即晴空高罥，天地静美，世界亦触手可及。太阳钻出云朵席梦思，舒筋活络，一路翻着跟斗往西直蹦。茉莉、玫瑰、雏菊、丹桂的花瓣在热气的蒸腾中掺拌着茶香氤氲，牌九、扑克、麻将和坚果驻守四方桌。这些家伙总要待到下午茶的闲暇，才能盼来主人的宠溺。三两口清嗓，四五粒生津，交谈声、搓牌声开始起伏跌宕。这些杂乱无章的音符毫无规则地渐次奏响，飘荡，最终竟也连缀一体，谱写出融和的交响乐。

      傍晚，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从前学诗词，诸如“雄浑壮阔”、“奇伟瑰丽”之意境，“酒红初上脸边霞”、“夕阳回照断霞飞”之胜景层见叠出，叆叇迟暮时，君可自院落中任意角隅大饱眼福。露珠于叶尖荡起秋千，并把晚照羞赧的红晕裹藏进自身的水晶球里，企图通过缠绵，将浪漫解读透彻。

      佳肴配琼浆，炊烟袅袅向晚，窗棂外，替亲人导航。眉飞色舞，老人家高谈阔论；灯闪笛鸣，上班族功就折返；追逐打闹，少先队游戏正酣；书籍夹腋，学生党课毕家为。小小院落，浓浓温馨，家常小炒犒赏着一天的疲乏，全家老少相偎相依，共享天伦。千家灯火点亮，万颗归心溢暖。这世间，总有一块铜臭无法觊觎的净土，被情感森林荫蔽，在记忆幽谷，在精神高峰，在心灵仙境，构建伊甸园。

        “哟，老张头，今天又你值班啊，吃饭没？”“吃喽！我说，散步去呀？”“跟我老伴儿上公园弹琴去！公园里头那小广场，好多人搁那儿锻炼身体，咱也凑个热闹去。现在年轻人都说情侣装时髦，你瞧，咱可不能落后......”噢，原来是刘老伯两口子，肯定又准备散步去了，出门前，不忘跟门卫大爷打声招呼。可能是约定俗成的习惯，他们心照不宣，仅是相同的场景日复重演。

      夜幕降临，小院收敛日间的利落，变得腼腆羞臊。洞房花烛夜，妖娆姽婳的新娘，春心正荡漾，除了如意郎君，不愿向任何人呈献自己的娇柔妩媚。但又不想美得直截坦率，她便戴上薄如蝉翼的黑帘面纱，余留点点朦胧曼妙，挑逗着荷尔蒙。一切只为掀开盖头的瞬间，两情相悦心头鹿撞。月亮用北斗舀了一勺银河水泼向人间，于是，院里的人们听见了蟾光落地的皎洁，那琉璃色的摇篮曲，在遥远的旷野婆娑起舞。

      榕树下，观棋者激辩，博弈者沉思。酒足饭饱后，醉卧疏狂，三五好友棋盘逐鹿绝对酣畅淋漓。方寸之地，金戈铁马，一场硝烟隐遁的厮杀正排兵布阵。楚河汉界两端，成王败寇的法则主宰着不流血的沙场，要么挫敌锋锐，要么，铩羽而归。师奶们照旧扎堆唠嗑家常琐屑，话题不外乎明天买什么菜、今天碰到什么新鲜事、哪个明星又曝光了八卦......偶尔有谁提及自己孩子的成就，总会招致他人嫉妒的目光。为人父母的骄傲和自豪，在满足感熟稔的季节，收割着饱涨的幸福。

      打扮清凉的小仙女牵着拉布拉多下楼乘凉，淘气的狗狗欣喜难抑，时不时皮一下，而仙女姐姐却颦眉矜笑。坏狗狗，你破坏了仙女姐姐和小哥哥短信互撩的暧昧啦！机灵的狗狗察觉到主人的小心思，乖乖地一声不吭，蜷伏其脚边。清风徐面，抚平了小仙女微蹙的黛眉。荧屏那头，老司机踩死油门，蓄满氮气狂飙猛进，还大秀花式漂移，设法缔造永不翻车的神话，制霸秋名山，不料竟惹得仙女娇嗔迭次，白皙的脸庞盛开一抹蘸有草莓酱的嫣然。

      每晚八点整，我必定准时打开窗子，不为纳凉，只为恭迎琴音。妈妈说，琴声从十三楼飘来，那户人家的女儿姱容修态，弹钢琴拿了许多奖项，她母亲逢人就炫耀。青莲居士赞美韦太守撰文“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我倒想掂来修饰这琴音。它并非来自指尖，而是来自心灵。相较任何大师级演绎手法，它更像是率性而为，力道和指法听起来洒脱随意至极，然而你却能穿行于音符的间隙，捕捉到弹奏者的情绪。以致于你聆听着音乐本身，而忽略了钢琴的存在。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任何词汇的裱褙点缀都显得苍白无力。看似不修技巧，恰是一种登峰造极。

      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才有如此心境，才能让琴声晶亮而纯粹，澄澈而空灵？嘈嘈急雨，窃窃私语，如鸣佩环，珠落玉盘，不用刻意勉强，触键瞬间，旋律自然流淌。流星划过暗夜，薄雾笼罩海面，百鸟歌于森林，风沙起于戈壁，琴声中，都找到了最原始的完美表达。弹琴的姐姐，会不会就是遛狗的小仙女呢？我不知道，也无从知道。听说她如今已成两个孩子的母亲，早搬离了小院，而遛狗的仙女姐姐，上初二后，我就再没碰着。

      遇到雨夜，我会早早上床。淅淅沥沥的雨滴敲出鼓点，熔琴音于一炉；抑或说，根本就是雨露抚琴，带领我的思绪越飞越高，翻山越岭去环球旅行或幻境探秘。我陶醉得不愿苏醒。后来写歌，因长期耳濡，在音乐素养匮乏的创作初期，它一度是我的灵感源泉。迄今，那悠扬隽永，典雅缠绵的琴音仍时常缥缈在我的梦田，慰藉着我辗转反侧的乡愁。得益于窗台听琴的经历，小院的童年旧忆才丰满。就好比甜炼乳嫁给苦咖啡，方可激活味蕾。

      念高中以后，学校在市郊，离家较远，我一直随父母租住学校附近，逢年过节才回家瞧瞧。高三，升学压力陡增，那个争分背考点，夺秒刷试题的时期，我几乎和小院断绝关系。再归来，物是人非，整个院落换了一大批业主，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相互问候。但无论如何，起码在人生的重要阶段，小院给予了我弥足珍贵的记忆。那就把它珍藏于心吧，小心翼翼呵护一辈子，只有天知地知我知。至于你......如果你想听，我跟你细细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