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冰

作者: 明壹也 | 来源:发表于2020-02-29 09:43 被阅读0次

    “如果我能用一颗子弹让他闭嘴,那我绝不会用其他任何方式。” 约克邦镇员长官列.亨斯望着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如是说。他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前站着他的老朋友赛斯.特洛,今早特意从南省坐车过来探望,可一进门两个人便因为一些政务分歧吵了起来,最后亨斯的一句话彻底让特洛闭了嘴,因为当年他就是那种站在枪口前还要为民请命的人,时过境迁,岁月未曾饶恕,他老得多了。

    见特洛怔在原地,亨斯立马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过分了,面色恭和道:“伙计,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想太多了……” “不,这都无所谓,我得告诉你,你就像一枚奶嘴,你能站在这儿是因为镇员们感到饥渴,拿出来吮吸几口,如果你不合口味或掺杂了什么杂质,那就会立马被扔到一边,没人再会看上一眼!”特洛努着腮帮子,用着全身气力说了这些话,立马瘫坐在椅子上了。

    亨斯轻哼一声,用力拍了拍巴掌,清脆响亮的声音立马在空旷的办公室里传响,没过多时办公室的门从外面推开,排着队进来六个全身黑西装的小伙子,在特洛所坐的椅子后依次站齐,面视亨斯。特洛微整袖口,摆弄下衣领,往前用力站起道:“动手吧!” 亨斯苦笑道:“你,你看看他们……”

    特洛犹疑着回头扫视了他们两眼,待再回头时已经被亨斯拨动好扳机的手枪抵住了额头。特洛没想到这般年纪了,竟要死在好朋友的枪底下,不由得额头沁出一层汗来。不过他瞬间便释然了,他恍觉亨斯在自己眼里的模样,不过是年岁同悲实都无法和解的谬误。

    在那三五秒中,特洛竟想到少年时同亨斯一齐赶往原郡的五个黄昏,两个小子瘦弱又愚,一路上狂奔也没少让人骗,他们在晨起中呐喊,深夜里微憩,披星挂月得去救亨斯的父亲。那个男人是个了不起的人,他是敢于站出直言政府暴政的人,可他所言也有道听途说和杜撰添言之嫌,故而惩罚他受两记皮鞭,刑场上人挤成了一锅粥,他们议论纷纷,有的小声议论政府暴虐滥刑,有的则激动的手舞足蹈,以别人的痛苦当做自己的快乐。

    他俩赶到刑场,好不容易挤进前排,眼看那力士的鞭子即将抽打在亨斯的父亲身上时,他们俩竟不顾死活得趴了上去,幸亏力士猛甩回来,才不至于过失抽死两个孩子。周围的人表情怪异极了,刚才议论政府滥刑的人在鞭子即将落时看得聚精会神,可见鞭子被甩回却满脸失望并恶狠狠得瞪着他们俩。还有那些本来就盼着鞭子落下的人已经开始咒骂那两个孩子阻挠行刑,并向他俩扔去了烂菜叶和臭奶酪。

    秩序向来是不被打破的,特洛和亨斯被拉到一边,亨斯的父亲结结实实得挨了两鞭子,不过他既没皮开肉绽也没似别人受刑般发出野猪的嚎叫,倒不是他强忍着伤痛的原因,明显力士收了至少一半的劲,可这让围观的人失望不已,有很多人甚至喊出来没看过瘾,要再抽几鞭子才行。

    后来政府派医生为亨斯的父亲治了伤,给了一些钱把他打发回了家。自那会儿起,亨斯便一门心思得要当官了,在他学业毕的当天,亨斯又告诉特洛他此生便一心追逐名利了,这让腻烦功利主义的特洛很不爽,因为特洛已经秘密加入了一个真正“为民请命”的地下党,他们时不时就开会研究政府的存在到底还有没有必要?要不要把富人的钱都分给穷人这类的问题。

    人生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就在矛盾如此尖锐的当下,两个老朋友还经常因政论吵个没完,可特洛这次前来是因为他查出了肺癌晚期,没有多长时间了,想和他相爱相杀了一辈子的老朋友好好告次别,而不想脑门被那冰冷的枪口抵着。

    “开枪吧。”特洛很简单的说了句话,闭上了眼。

    “你,你以为我不敢吗?”亨斯用眼神示意小伙子们出去,声调又加了一倍喊道。

    “那你就开枪啊,别让我瞧不起你”

    “你早就瞧不起我了吧,特洛先生!”

    “没错,你这蠢笨的胖子,骄纵蛮横,滥刑乱法,我来时就听说了北约克的边境冰川出现了裂隙,顺着裂缝已有大面积的融化,海水连着几天上涨,已经把北港吞没,对报道此事的记者你粗暴得烧了报社,对游行的学生和工人你派重兵镇压,你隐瞒真相,把人们聋哑化,你简直就是撒旦魔鬼!” 特洛字字珠玑得一番高论,气场立马摄住了整个办公室。

    没想到他在说完最后一句话前亨斯便把手枪扔到一边,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面沉似水。待特洛不再说话后,亨斯嚎啕痛苦起来,就好像他受了天大的委屈,老泪纵横在他满是沟壑的脸上显得可怜极了。很明显,特洛开始不知所措起来,他弯下身子去轻拍着亨斯的肩头,温声细语得安慰着。

    良久之后,亨斯才停止了哭泣,他像个孩子一样扎在特洛的怀里,诉说着他这一生的委屈。他首先说的是他执政早期的政府简直糟烂得像燃烧的枯草,外部有蛮族的不断侵扰,内有人权者的得寸进尺的要求:他们不要交税,他们要政府提供一切福利政策,他们不捐军费和提供粮草,甚至他们不出壮丁去抵御外敌。

    一时间整个邦镇没有人志愿当兵,也没有强制力去抓壮丁,而对于外蛮的烧杀淫掠则表现得本该如此的样子,因为他们都不认为集体能给他们什么好处,有的家庭男人会杀了父母妻儿独自生活,有的则挥着砍刀去街市上杀人,也没人觉得有何不妥。他们都个体化到疯魔,他们不仅要别人口袋里的金币,还要他人“阳光下的地盘”,暴民废法为纸,肆虐得烧杀抢掠身边的同胞,事后还要自夸又不失一英雄举也。

    可这片土地不应该为这些愚蠢的暴民陪葬,亨斯既然接手了这个烂摊子,那就一定要攥紧铁腕去瓦解他们。他面对的是一个失控的体制和失去了理性智慧的人民,人当不人而社稷可求,所以他要施暴政于民,纵然免不了以暴制暴而终会失败的结果,他也要尝试这条救国救民的唯一出路。他做的第一件事情是要让人民知道其制,要明悉他们不是山里的野人,他们是有政府的,政府对他们各行各业的人有其编制的,要把集体和生命共同体的思维意识灌输给他们,粉碎他们异常的“偏激化个体认同”。

    亨斯首先着眼的是知识分子,包括城镇的思想家、社会活动家,民间科技人士和教师、牧师等等,亨斯高薪聘请他们进入政府部门工作,总安排他们到邦镇各地演讲,也包括建一些基础学堂去教授文字,普及语言。当然也有极固执者和自颓者会去捣乱,亨斯便发给他们一些金币遣散,若再来犯便明正典刑得鞭毙,切下头颅使其身首异处,以儆效尤。

    可反抗的声音是绝不了的,他们总说体制化难以纳其身,再好的教育也教育不出来他们,他们总有一种假文艺、假启蒙的躁动心理,学生受这种思想影响极为深切,他们很多人弃学妄礼,行思不顾,有的被体制排除的思想家还提出“读书无用论”的口号,那段时间倒是没人说亨斯的政策是什么“愚民政策”,因为亨斯是想让每个人都有智慧的,奈何有些人是“自愚者”,也就是他们甘心情愿得摒弃教化,自己把自己给愚蠢化了。

    可就是这样一群头脑发热便造反的愚者们就真的就同政府对着干了,其中有个名叫约翰的青年牧师手挑反旗,引领暴民,一路上烧毁房屋,劫掠民财,奸淫妇女,杀人无数得直奔向北约克镇。亨斯手上无兵可调,一时间头脑发昏,没想到那些政府里的文弱书生们竟在一夜间披上战甲,扛枪搭炮,在北约克首府前驻起了一道人肉城墙,亨斯立马通谕整个邦镇共抵内乱。

    一时间民心激荡,有的镇自发组织,有的镇的守兵连忙调派,各地组建十几支队伍赶奔北约克镇。战争持续半年多,暴民死伤无数,整个约克邦死了无数的约翰,胜利后的邦镇政府才得以无奈使用战争的手段深入民心。可真正的战争是不在地面的战场的,是在人心里的。这片土地的人民是太善于搞一些“自由抗争”的意识形态来自我欺骗的,就像约翰引导的暴民一样,他们身上的戾气太重,而他们提倡的所谓自由和抗争精神是什么呢?

    就是要踩在同胞的尸体上过去才有的东西,他们急于摧残自己的国家和民族,他们一路上烧杀淫掠,无恶不作,为的是什么呢?真的是什么“自由幸福国度”吗?不,他们只是一群从地狱里放出的恶鬼,通过看别人痛苦扭曲的表情使自己欢乐,当他们的刺刀插入怀孕妇女的胸膛,当他们淫恶的玷污每一个清纯的少女,他们要的是世界同他们陪葬,这些该死的虫子。

    战争结束后,亨斯才活得稍微有了点尊严,他在北约克首府同各镇谈判,组建了镇员会,确立组织和基本制度并向各镇派去了镇务长官,这才让这片支离破碎的土地有了合法政府,而且政府很爱他的子民。比如亨斯确立的税务制就合理的解决了各地因税赋不均由来已久的矛盾,还有击退蛮夷和兴修水利等众多功勋,极大得提高了政府和领导人在公众心目中的信誉及地位。

    可人民是极善于在各个事件上渗透恶意的,比如刚建起的木楼着了火,会有人说是政府的官员贪了污,老天惩罚无辜的平民了。家里的母鸡受了惊吓不下蛋,也有人说是政府无能,天怒人怨,所以鸡都不下蛋了。民众不但偏执且自以为是得传播恶论,更有的人出尔反尔得再次罢工罢税,撕毁邦约,抵抗政府的治理。

    亨斯说到这儿抬头看了特洛一眼,见他也有些伤神了,忙起身把他扶到椅上说:“老朋友,刚才让你的看那些小伙子,他们都是孤儿,他们的父母就是被十几年前的战争中的暴民所杀,他们想毁了这个国家,他们都曾在这片土地上肆虐过,我现在想起来都感到害怕呀!”

    “可你这样以暴制暴,怎么可能会有宁日,让人民知道真相吧,我们生活的土地随时可能被冰川融化的海水侵没,也算你最后尽职了!” 特洛无奈得摇头说道。

    “特洛!你不会知道这片土地的人民是最擅长遗忘政府为民做福祉的功绩的!他们只记得别人的恶,却看不见自己身上的恶,他们能从好人身上挑出毛病,却不能从有缺点的人身上瞧出一点点好的,咳咳…… 就我而言也一样,他们需要我时便盲目吹捧我到我自己都不认识我的地步,不需要便一脚踢开,没人在意我的死活!咳咳…… 可我都为他们奉献一辈子了,几十年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没有几天心情是舒畅的,咳咳…… 我都一把岁数了,难道要看他们借这件事再起争端,彻底毁了这片土地吗?咳咳…… ”亨斯说着情绪激动,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话说完了,特洛长出了一口气,他没想到他一辈子都在“为民请命”得同政府作对,写无数的文章去批判体制化和所谓的愚民主义,可他终于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模样。他发觉自己是在干嘛?表面上是亨斯暴政,自己是社会改革家,一心为民。可自己不过是顺应了暴民的动机,为他们的行动做理论的傀儡罢了,他一直是受激进分子、偏执狂和反人类主义者的蛊惑,为那些该下地狱的魔鬼做了一生的辩护律师。回头才发现原来真的要救民于水火的却是他作对了一辈子的老朋友和他身后满目疮痍的伟大政府。

    特洛轻咳两声,冲亨斯微微一笑说:“老朋友,我要走了,求你再救救民众,救救这片可爱的土地吧……”没等亨斯说话,特洛转身踏步离去。两天后的凌晨,特洛独自站在北约克边境的岸边巨石上,他知道太阳初升的时候,各镇会派泥瓦匠和砖石工来这儿打堤坝的筑基,他眺望着远处已经开裂融化的冰川,嗖着侵皮蚀骨的冷风,满脸凄惶。

    他此行是来探望亨斯的,也是想同他告别的,因他常年巡讲在那些农村和窑洞中,给民众普及邦镇古代的历史、风俗及文化并在各派别群体的影响下传播倒府、斗争的声音,经常风餐露宿于野,肺也被民众常年的吸食烟草和麻品的毒雾侵蚀完全,此刻站在岸边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便不住得剧烈咳嗽起来。特洛满眼苍白,伸出手也抓不住什么,思考的能力也让凄冷的寒风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开始激烈得颤抖,由手到胳膊,继而四肢到脑。

    心脏欲裂般砰砰直跳,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特洛的右手紧抓住自己的左胳膊,捶打前胸良久。突然猛得加速往前奔去,到了岸边纵身一跃,“噗通”一声,他跳进了冰冷彻骨的海水里。太阳从这片海里初升的时候,没再把光留在他身上了,只是那金黄的光照在冰川之上时,确实把世界分成了两个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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