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曾告诉我你怎样走过,大地知道你心中的每一个角落。明媚哼着歌,心底异样的感觉丛生。这歌好听啊,歌词简直就是写给自己的。廖昌永唱的也好。中国现在到底不同了,流行歌曲都由歌剧演唱家来唱,干什么都很大手笔。
手笔大,干扰也大,上个网页听歌,也有病毒侵犯,防毒系统立马打开,横刀立剑,弄得你人心惶惶,避之不及。矛盾统一体,不是早有这个道理了吗,明媚自我安慰着。就像隔壁的老莫,刚从上海回来,看世博去了。
世博好啊,他说,就是人多。在美国一年看的人,也赶不上世博一天看的多。清明上河图壮观啊。老莫感叹,就是排队要命,人贴人,前心贴后心,简直跟烙馅饼一样。还担心怕插队?蚊子都插不进来。
还有啊,老莫一脸黯然,就是干什么都抢。他还对乘地铁被后面的人推了个狗啃泥耿耿于怀。台北人也多,可坐地铁还从没给人推倒过。老莫依旧愤愤然。女儿上前要跟那人评理,水泄不通的车厢更加添乌烟瘴气。还是老婆息事宁人,直说,算了算了。
鲜花与大地。歌词美妙,只是现实里,鲜花大概早给吵蔫了,大地才不管你心中的角落是什么样。
嗯,怕吵怕挤,干脆来个空间鸟瞰,网上寻游。看那些照片多漂亮,什么馆什么地任你游。逛完了世博,逛商店,再溜到家乡的网页上看一看。高楼林立,似曾相识的街道,那个江边公园她还是认得的,也许再过两条街就可以看到小时候上过的幼儿园。明媚心里一阵激动,原来她是想家了。
好像不只想家,还很怀旧。明媚发现这一阵特别喜欢上一些跟自己有关的网站,从前的大学,研究生院,从前的同学,旧友。然后,他,就跳出来了。
他现在怎么样了呢?十几年了。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样。应该不会差吧。明媚心里盘算着,事业家庭双丰收,像贾林一样。男人抗老。看贾林,四十不惑的年龄了,硬是脸上一条皱纹没有,两只胳膊还跟从前一样瘦得像麻秆。
没有了。一听说夸他不老,贾林立刻手抚头发,作哀伤状:还不老啊,头发都白了,你没看到吗,快成白头翁了。站树上,猫头鹰都会跑来作伴。
你从前就有了,又不是才长的。明媚道,想起刚跟贾林约会那阵子,大学里,还没见过谁有白发,贾林头顶的白发就显得很希奇,简直像如今的high light(挑染),成熟还带点儿时髦。
人跟人真的是缘分。明媚至今也想不通怎么会跟贾林。就像命里注定她要嫁给姓贾的。那另一个他,也姓贾,名长江。
怎么叫这么个名字?还记得她第一次听到长江的名字时心里嘀咕。
奇怪吗?长江倒像早猜着了。没听过吗,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贾长江者,还有比长江更伟大的了吗?
这贾跟那甲也不是一回事儿啊?明媚简直要笑了。
嘿,你们学翻译的不是讲究音译吗,要的就是这个音译。
明媚不置可否,心里却乐开了花,私下早已折服。瞧着长江英俊的长相,浓发美目,约翰肯尼迪一样的模样,他不配甲字还有谁配?只可惜为什么自己如今才碰上他。都是姓迟惹的祸。明媚心里一阵恼火,无缘得你啊,根本就是来得太迟。
天高皇帝远,当时贾林在北京,明媚在广州,身边如今又出现了个贾长江。可不是让迟明媚除了迟疑,还有迟迟不定。简直像红楼梦,南北俩宝玉。她是南北两贾,就是不知道哪个是真,真命天子。
长江活络。哪个电影里面有句对话:黄河,黄河,我是长江,请回话。每次他一来,就站在门口如此这般演绎一番,明媚就给逗得心花怒放。她就喜欢他的这些幽默俏皮,机智聪明。不像贾林,每次打电话过去,不是去图书馆了,就是去实验室了,整天摆弄他的高能物理,以为自己就是下一个陈景润。
可是,陈景润有运啊。那贾林对明媚一个人去了广州读研究生,是一百个放心,一万个安心。他这一放手,倒让明媚于心不忍。信任像绕着风筝尽头的线,放你上天入地,料你也飞不出咫尺天涯。所以长江黄河来往了好一阵,也没什么深度进展。最后那一次,明媚如今想起来还觉得无奈又尴尬。
那一次,长江来了,明媚直觉他今晚好像会有什么动作。那天吃过饭,她站在水池镜子前,举着牙刷,心神不安。是刷牙,还是不刷?To be or not to be。绝对是这一着棋。她最后的决定是把牙刷放回原处。
那天晚上,当他们站在校园内的西湖桥头,晚风习习,灯影婆娑。明媚对着长江伸过来的头时,才发现自己无法抗拒,原先想好的托词委句更是早已逃得无影无踪。那之后,长江果然再也没有来找过她。
你从远古走来
巨浪荡涤着尘埃
明媚心里流过那首《长江之歌》,脖颈似乎还能感受到长江白衬衫浆硬领口抚过的异样。长江永远是一套白衬衫蓝裤子。裤线有棱有角,他是有洁癖的。她想,像是为自己的判断应验而庆幸。可是,为什么她的心里会有一丝不安呢,像草地里的小虫子,嘶嘶鸣叫,似有若无,延绵不断。
十几年过去了,这嘶鸣依然若隐若现,频率高低视时空而定,心情而决。比如今晚。当她在网上逛过了世博,逛家乡,再游过从前的校园,西湖桥水逦迤,长江的影子就定格了。如果那天晚上,她没有把牙刷原封不动放回原处,结果会是什么呢?
不知道他如今怎样了?也许也跟她一样,出国,留学,说不上已经海龟了呢。好奇杀死猫,可是猫有九命。互联网好啊,三下两下,竟给她搜到了。博士头衔,国内某研究所研究员。还好,挺成功的。明媚心下一阵喜悦。她希望所有跟自己有关的人都过得好,尤其是长江。
我们赞美长江
你是无穷的源泉
明媚心情激荡。她是不是该给长江发一封信呢?这么多年了,他还记得她吗?就算是写给自己吧。她琢磨着,不写是不可能了,就像中了乐透却要守住心思不理不睬,不憋出毛病才怪。明媚三言两语,写就了一封。
信写完了,发不发呢?过去是另一个世界。村上春树的话吧,就像死亡是另一个世界。村上把过去跟死亡连同了。很西方,跟《伟大的盖茨比》一样的论调。明媚寻思着,瞅着那发送健,一闪一闪像个精灵跟她招手。她手指轻轻一按,确定指令。等到计算机上跳出邮件送出完毕提示,她才惊醒自己刚才干了什么。
呀,已经发了。她一阵惊奇,想不通什么时候她也变得如此果断,不再迟疑。看来人家说的夫妻相没错,贾林的果断到底给她学来了。饮食居住,互相影响,别说性格会变,连长相都会变得越来越像呢。明媚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依然平滑的一张脸,眉眼秀气,苗条匀称的修长身材。嗯,嫁给贾林的最大好处就是不会变胖。贾林瘦,跟他长得像,自然也不会胖。贾林喜欢长跑,她也跟着跑。
如果当初跟了长江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呢?明媚转头凝思起来。干净爱漂亮肯定毫无疑问。长江瘦高英俊,肯尼迪就是老了,也会是个老帅哥。
明媚这样想着,竟然有些期待了。
可是第二天,并没有发生什么,邮箱了无动静,像个亘古沉寂的大海,一丝浪花也没有。接下来一星期也是默默无声,仿佛掉下一封信,都能‘噗’地一声把计算机砸个洞。明媚开始怀疑,那信箱也许不过是个挂名,网上的信息又没人核实。明媚若有所失,又如释重负。另一个世界不是那么容易探索的,什么过去,未来,不是你想到就能到的。
可是,一星期过后的一天,明媚却收到了长江的回信,不是一封,是三封。信上语气热烈,激动。信后还附了电话号码。三封信内容相同,应该是发重了。明媚一阵悸动,回想起她当初在网上找到他时的心情。
如果一定要分手,你一定要好好地对待他。诗人的语句流过心田。原来,她是想把最后的回忆修补的完美一些。她终于也有了第二次机会。跟长江那最后一幕历历在目。她因为对他不再出现心生怨责,私下便决意不再理他。所以当他们在西湖路上相遇,她故意侧头走开,把他当透明人。走出很远,明媚还能感觉到长江盯在自己背后的眼睛。
年轻青涩啊。她大可不必把自己逼上梁山,完全可以开诚布公一五一十把话说开。明媚心头一丝快乐,这次终于可以好好跟他解释了。她心头的那些小虫子的嘶嘶鸣叫也终于可以休息了吧。
长江还是那坦率的性格,信上说对现状不太满意,又说已经想不起来她的模样了。
明媚立马发了一张照片过去。她又何尝不好奇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了呢。她安慰他,说,博士,研究员应该算很成功了。
回信里,长江果然发来一张照片。可是,明媚打不开,上次国内网页留下的病毒把看照片的系统功能破坏掉了。电邮里看得到邮件附了照片,点击却打不开。她试了几次无效,心里又急又气,又不敢叫贾林帮忙。小照片上依稀看得到长江站立的身影,高挑的轮廓。
她只好给长江写信,说,照片打不开,但是,小照片上也能看得到你英俊不减,果然是长江之水甲天下。
长江没有回信。
明媚等了几天,也不见回音,心里疑惑,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她错会意了,还是他如今已经修炼出世到不需要夸奖?她本来还想着要跟他叙旧一番呢,也像那时髦的人所语,成为一种像亲情的友情。长江可是她的初恋呢。在那之前,明媚并不懂得恋爱的真意。贾林从来是像兄长,父亲的角色多。是在长江身上,明媚第一次感受到那种恋爱的情怀与惆怅,看来他们注定是没有解释的缘由了。留在记忆里的将永远是那最后一幕转身的背影了。
明媚心灰意冷,脑子里的小虫子又开始嘶鸣喧闹不休起来。
那天,她又试着点击那张照片,当然打不开。可是她却看到了下面的选择,储存。如果储存可以,存下来,再打开不就可以了吗。她如此这般一番,储存成功,然后照片打开了。一张屏幕大小的完整照片,电视机画面一般在她眼前展开。
明媚的手停了下来。
照片上的长江,头发稀薄露出了头顶,脸庞却多出了一圈,表情凄沧,眼神黯怨。白衬衫领口软塌塌裂到胸口,蓝裤子膝盖灰迹斑驳,裤脚邋遢地搭在一双满是灰尘的鞋子上。
明媚怔怔地望着那照片,喉咙发紧。
手里的鼠标不自觉地在那脸庞上划来划去,像是能把那一缕缕沧桑一道道划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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